她知道,他只想好好陪她度过这一周,让她安安心心地出国念书。而接下来,他有些大事情要做。他要远行,要闯荡,要冒险。他有的是能量,他的能量是不该被浪费在风花雪月上的。她隐隐地感觉到,野心在他体内积蓄已久,他的世界宽广得让她难以想象。
那个不愿面对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近了。
他订了比她晚的飞机。他说他送她走,这样她会好过一点。
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分别。从高中到大学,无论是否是恋人关系,他们至少还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而接下来,他们将在不同的国家。
离别的清晨,她在他怀中醒来。她悄悄起身,走到窗边。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灰蓝,有隐约的雾气。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轻微作响,吐着丝丝冷气。空气中混合着烟、香水、百合花,以及荷尔蒙的气味。她环视房间,墙上的相框框里,他们笑得灿烂;墨绿色被子的一角斜斜地拖在地上。他依然在沉睡,他的脸庞和身体在纱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健康而洁净。百合花开得正好,花蕊饱满,味道芬芳,恰是衰败前盛放得最热烈的时刻。
她褪下身上的睡裙,走向他。她伏在他身上,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脖颈、胸膛。他在她的亲吻中醒来,对她微笑,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再一次地温存后,她抬手摘下颈上的项链。这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赠送她的成年礼。细细的铂金链子,小颗红宝石坠子,戴上后从未摘下。她没有多想,不知为何,就这样摘下来按入他手中,郑重得犹如按下命运的密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清澈透亮,好似含着泪。她说:“隔着茫茫人海,有一点念想总是好的。”
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默默地把项链收好。
去往机场的一路简直如炼狱一般。他们坐在出租车后座。她说了一些话,他也说了一些话,随后他们只是手握手坐着,久久无言。
她只盼高速路会堵车,只盼司机开得慢些,再慢些。她甚至盼望此时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让时间停顿在此,让一切凝固在这样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路畅通无阻。
车里的沉默太过持久和压抑,她隐隐感到异样。她转头看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又迟迟不肯开口。
“怎么了?”她问。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说:“没什么。”说完,随即转开了脸。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更让她难受。但她知道,他不愿意说的话,她再问也是徒劳。
车很快开到了机场。他让她先去值机柜台排队,他去找个手推车。她说不用这么急,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可以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聊一会儿。她想同他好好话别。
他说,先托运了行李再找地方坐也不迟。
她听他的话,拖着箱子往值机柜台走去。还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站在柜台旁的母亲,身边是那个被她留在家里的大箱子。
她心里一阵酸涩,百感交集,乱了阵脚。她没想好是走过去,还是再次逃离,母亲已经看到了她,几乎飞奔着朝她扑来,还没到她跟前,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了下来。
“扬扬,你要急死妈妈啊!手机怎么就不肯接!你这几天都在哪里过的呀,啊?”母亲抱着她哭成个泪人。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
她心里难受极了。母亲叫她扬扬,她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她不知母亲在这里等了多久,才把她等到。她一直不接电话,母亲只能这么找她。也许母亲从一早就开始等在这里了,母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早晨六点钟,航空公司的值机小姐还打着哈欠,母亲已经打扮得整齐端庄,拖着个大箱子等在那里,生怕错过了她的女儿。苏扬心里难受,恋爱的激情瞬间就消退了,自责、愧疚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抱着母亲,说:“妈妈,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这个箱子我帮你拿来了,里面有我帮你织的羊毛裤。英国很冷的,你一定要穿啊,不然要得关节炎的。”母亲又絮叨起来,眼泪渐渐收住。
“你这小鬼头,不想这么早结婚,大家好好商量就是了。你跑了算怎么回事啊?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你不想结婚就跑啊?妈妈也不要了?行李也不要了?你倒是潇洒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小人儿啊!”母亲埋怨着,也心疼着。她二十三岁了,在母亲眼里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小鬼头。
“对了。”母亲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急匆匆地对着听筒说道:“找到了,找到了,哎,好。”母亲挂了电话又对她说:“不是我讲你,你这小鬼头也真有本事,让我们寻了你一个礼拜啊。你这一个礼拜住在哪里啊?住酒店不要钱啊?我从小把你惯坏了!李昂这小伙子人好啊,一直在上海陪着我……”
“李昂……他也来了吗?”她担心地吸了口气。
母亲不理她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个男孩子是真的好,有教养,又懂事。你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掉,人家也没动气,还反过来安慰我们,弄得我跟老头子都不好意思了。你讲讲看,这样的男孩子你到啥地方去寻啊?你还不晓得珍惜。”
母亲继续数落着,苏扬却看到祉明推着行李车远远地朝她走来。看到母亲也在,他站住了,僵在原地,没有走过来。
母亲还在说着李昂的事,又埋怨她如何拎不清、不懂事,总之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苏扬又烦了,先前的那些愧疚和自责又不见了。
她说:“好了好了,妈妈,我赶飞机啊,时间来不及了。”
母亲说:“别觉得我烦,我是为你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已无力应付母亲,她的心思全在祉明那里。
他依然站在远处,看着她,目光清冷。他很清楚她的母亲在跟她说些什么。十八岁的那些记忆突然就回到了他眼前:她、她的母亲和他,她的母亲隔在他们中间,什么都没变。
远远地,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冷冷的笑意。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苏扬,你看啊,你还要跟我结婚吗?还要跟我走吗?你能丢下母亲吗?你母亲能放你走吗?”
她越过母亲看着他。她的表情也在说话:“你过来啊,你够爱我你就走过来,来跟我母亲说,你爱我,要娶我。你怎么不过来呢?”
母亲还在说着关于饮食起居的各种注意事事项,又叮嘱她不要再使性子,碰到事情要学会沟通,要学会包容他人。总之,说的是所有母亲都会对女儿说的那些话,要赶在这短短的一点时间里跟她说完。她心里烦得要命,可母亲老也说不完。
后来,当苏扬永远失去母亲,当她在回忆中搜索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不放过任何一句话和一个眼神的时候,她意识到,母亲永远是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面对机场的这段回忆。她即将登上飞机远赴异国他乡,母亲是多么不舍,多么放心不下,所以才细细叮咛,而女儿却在烦她、恼她,女儿的心思全在别的地方。
她后悔没能在那天拥抱母亲一下。紧紧地,拥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而此时,她心里只有厌烦,甚至是绝望。她满心期待的,都是另一个拥抱。她不抱希望去说服母亲,让她摆脱世俗的观念,给她自由,给她幸福。她不期待母亲会理解她,不期待母亲会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爱,而真正的爱不附加在任何的身份、财富等社会标准上。她知道观念上的不同,是她和母亲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身处此般境地,她将爱情无限放大,掩盖了亲情。她对祉明的爱,掩盖了母亲对她的爱。她甚至怨母亲,怨母亲害得她不能和祉明好好地告别。那些预想的亲吻、拥抱、恋人之间的拉扯、最后的碰触,都没有发生。留给她和祉明的,只有隔着人群的、远远的注视,那偷偷的、忧愁的注视。
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切断了四目交汇的目光。这个人正是李昂。
李昂告诉她,他们生怕错过她,分别在安检口和值机柜台等候。他一接到她母亲的电话立刻从安检口跑了过来,穿越了整个人潮涌动的航站楼。
说完这些之后,他却没什么话了。她有些尴尬。一星期前她不辞而别,预想着跟他永远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她不知道怎么把戏接上。但李昂有种奇特的本事,就是在任何尴尬的情况下都能把戏接上,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这一星期来的躲藏与寻找,这其间的是非与计较,全部让他一笔勾销。他把他们带回到早些时候,一切还完好如初的时候。
他轻按她的肩,说:“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她惦记着远处人群里的那双眼睛。
李昂又说了句什么。她还是点头。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的心在人群对面。
李昂看着她。她心想你可千万别抱我,千万别抱我。她感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她僵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祉明,你知道我是不爱他的,你知道这一切只是形式,不是真的,真实的世界只在你我心中。她心里这样想着,可却再也不敢隔着李昂的肩头,隔着喧哗的人群,去寻找那双眼睛。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母亲和李昂一起陪她去托运了行李,又把她一路送进安检通道。中途她取出戒指还给李昂,只说无法留下,再无解释。李昂没有勉强她,把戒指收下,又告诉她,戒指上已刻有她的名字,所以这枚戒指终是要给她的。他说或许时间会给他们答案。
她在母亲和李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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