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明的眼眶湿润了,他看着面前这个怯怯的小女孩,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顶。米多由于惊恐而停止了哭泣,凝神屏气地看着祉明。
借着昏暗的光,苏扬也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她熟悉以及陌生的一切,还有他的手!他的手,为什么?他的手竟是好好的。
“你的手……”她伸出手去碰触他。他的右手,他的手臂,都是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完好的,难道先前是幻觉?
他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
“你的手没事?”她还是很困惑。
“我的手没事。”他抬起手来向她展示。的确,手是完好的。她一下子哭起来。
他就那样拥抱着她,让她在怀中哭泣。过了一会儿,他说:“苏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有个孩子。”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松开她,看着她的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找不到你!我如何能有机会告诉你……苏扬想着,心中只有悲哀。
祉明望着苏扬悲苦的样子,还有小女孩胆怯的眼神,终于克制不住,流下眼泪。他抬手拭去泪水,他不愿在孩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不接。
“新娘子和客人们还在等你。”她说。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也许就是它让她克制,而她的克制使他克制。
可她的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她突然握住他的手,说:“跟我们走吧,不要回去了。”
祉明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一刻,她从他眼睛里读到一种东西。这和她曾经看到他眼中的内容完全是两回事。曾经那些激烈的、勇敢的、疯狂的东西全都不见了。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理智与平静,还有一丝疲惫。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完全变了个人?就是在这一瞬间,绝望从她心底生起,她知道祉明不会跟她走。
可她还是徒劳地说:“现在就走,带上我和米多,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的手机响响就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他再次拿出来,把铃声关掉。
他的新娘在唤他回去,今天是他们的婚礼,他在婚礼上丢下妻子来与她相会。可是,今天之后,还有那么长的余生,他要躺在别人的枕边。
祉明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他内心的焦灼和痛苦。
他们再次无言,然后她一下子抱住他。她仰起头,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嘴唇与嘴唇碰触的这一刻,他们注定已是罪人。然而,在这世间,谁不是罪人?
他们同时听到远处有人喊:“祉明。”
他们松开彼此,转头看向路口亮着灯的地方。
路灯下,是一袭洁白的婚纱。
他的新娘望着他们。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有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苏扬感到自己在一场噩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它们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这样也好,终于让我摆脱了那要命的疼痛。
手机仅剩一格电,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拥有一双完整的手,也许我可以试着挖开这些水泥,也许我还能再次见到你,再次拥抱你,听到你的笑声,感觉到你的心跳。
命运夺去了我身体的很多部分,但没关系,我最珍爱的那部分还在。现在我还能看到你的样子,一切
都在我的脑海中,从未模糊,只有死亡才能将这些抹去。
梦中,她听见婴儿的哭声。
睁开眼睛,却见米多在哭。小女孩先前叫不醒妈妈,此时见她醒来,方才破涕为笑。
一场梦?竟是一场梦?她努力起身,从床上坐起。窗外是刚刚透出天光的黎明。
她想起了一切。昨晚的婚礼,她带着米多提前离席。回到家安顿米多睡下,她自己却难以入眠。她先吃了一片安眠药,半夜又吃了一片,终于入睡。浑浑噩噩的,她竟做了那个梦。
是的,不过是场梦,祉明没有丢下新娘来找她。他怎么可能来找她?他已经结婚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苏扬情绪低落,疲惫不堪。可她是个母亲,再是孤立无援,也要担起一切,让女儿依靠,别无选择。她匆匆给米多洗漱、喂饭,送她去幼儿园。
路上,她感到阵阵发冷。她知道自己精神已近崩溃,身体状况也堪忧。可她无能为力,只能茫然前行。
心里还是有不甘的,可又能怎样?她还有什么选择?她是一个母亲,米多是她唯一的亲人。稳妥的生活、完整的家,是孩子最需要的。作为母亲,有什么不能牺牲?还有什么放不下?李昂在等着她。北京的生活她可以想象,坏不到哪儿去。
是的,应该选择对米多好的生活。什么都不要再想,打起精神,做该做的事情,收拾行李,预订机票,准备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受了何等委屈,觉得这一天如何过不下去,生活还是要继续。哪怕你不愿往前走,命运还是会拖着你走。除了忍受、顺服,你别无选择。
苏扬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不过十分钟,她却走得极为吃力。在大楼外的台阶前,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即摔倒了。
由于膝盖疼痛,她伏在地上一时无法站起。恍惚间,她只想就这样跪在地上大哭一场。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她,那人从背后将她扶起。她感觉到的是一个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她正要说“谢谢”,却忽觉他扶着她的动作有种熟悉的温暖。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这是陌生人之间不该有的亲密。她心下惊疑,转过头去。
这一瞬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被某种东西猛地一击,好像要停止跳动。
她怔怔地望着他。祉明,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在我倒下的时候将我扶起,在我虚弱的时候将我抱紧,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回到我的身边?
这也是梦吗?
可抱着她的,分明就是他。他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样子。
这一定是梦,他已经结婚了,他怎么可能再回来?婚礼上他穿着礼服,拥着他的新娘,一杯杯地喝酒,与众人谈笑。他对她熟视无睹睹,他客套的微笑将她推至千里之外,他甚至不再认得他们的密语,也不认米多,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梦境欺骗过她。这一次,她要尽快地醒来。可是,可是……她触到了他的右手,那样冰冷坚硬。他的右手分明是假的,就像她在婚礼上看到的那样。她不忍再去看。
这时她听到他说:“苏扬,是我,是我,我们先上楼去。”
不是梦,这一次不是梦。她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回来了。
他告诉她,婚礼之后,他跟刘圆圆要了她的住址。她轻轻地点头,领着他往楼上走。此刻她忽然清醒过来,只觉得疲倦,没有任何激动与喜悦的感觉。事后她想起自己在这一刻的冷静,是什么浇灭了她的冲动与热情?
我愿随你,海角天涯
是他,一定是他。她看到的他,不再是婚礼上那个平和笃定的男子。他神情疲惫,显然一夜未眠。他对她微笑,可她看得出那笑有多苦、有多无奈。
她看到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是多么残忍,悄悄怀孕,生下孩子,多年后又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而他所看到的,却是他自己的残忍。多年来他杳无音讯,让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再次见面,竟带回一个新娘。
悲哀与愧疚冲走了重逢的喜悦,残酷的现实横在他们中间。他们就那样,沉默地忏悔着自己的过错,只是都没有力量再开口说什么。
房间在旧公寓楼的顶层。她用钥匙打开门,他跟着她走进了屋子。
他看到了房间的样子,是朝东的一间一居室,房间狭小,桌上地上堆着大量书籍。为了节省空间,她睡的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用的还是四年前那张墨绿色的床单,折叠后铺在狭小的床铺上,给人一种落寞之感。床单的颜色质地并无改变,平整洁净,一如四年前他们欢好的时候,仿佛一切不过发生在昨日,仿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物、于人皆是。
他伸手抚摸床单,心中微微疼痛。这便是他离开后,她的日子。而后他抬眼看到房间里的儿童床、幼儿桌凳、零散丢在各处的玩具,没有电视机。
门廊处的电灯坏了,室内光线昏暗,餐桌窄小,一旁的废纸篓内有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的包装,冰箱上用磁铁吸着超市的打折券。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
尽管这样,细微之处却仍可看见她对生活的用心。
窗台上有玻璃缸,用清水养着绿色植物。卧室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圆形的仿羊毛地垫柔软洁白。墙上挂有两排木质相框,镶嵌的大多是米多的照片,还有米多的蜡笔画,画里透着童真和对世界的热爱。
这是一个单身母亲与孩子的家。日子艰难,却处处流露出细小温馨的美好盼望。他默默地看着一切,眼眶湿润。
苏扬给祉明倒了水,问他吃过早餐没有。他摆摆手,让她不要忙了。
两人都疲倦而伤感,却相对无言。她见他一直望着墙上的相框,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影集递给他,里面都是米多的成长照片。他一页页翻看,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的手指抚摸照片中小女孩的脸。他说:“要是我能早知道……”
她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她的动作让他的话停住了。她动作轻柔,因担心自己犹在梦中,害怕稍一用力梦便醒来。如此漫长的等待,换来这一刻的真实。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就那样轻柔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