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远的京师,紫禁城,早朝之后是万历皇帝在养心殿继续向帝师首辅张居正学习的时间,而万岁山东北角的司礼监,正是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段。
一位方面大耳、颔下无须、生着扫帚眉的中年人坐在公案之后,许多小宦官小心翼翼地侍立左右,就算曾是万历帝伴读、现任司礼监秉笔的张鲸张诚两位大太监,也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因为公案之后的中年人,便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冯保,站在大明朝权力金字塔巅峰,内受慈圣李太后信重,外与首辅张居正结党,以内廷宦官身份而受先皇临终遗诏的顾命内臣,当今第一权宦。
“刘都督又有本章来?”冯保微微皱了皱眉头,本来厂卫一体,但锦衣都督刘守有并不完全听命于他这个东厂厂公,更多的依附张居正,并且和司礼监二张也有所往来,所以并不为他所喜。
慢慢翻开奏章,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内容,他扫帚眉一扬,微觉诧异,再看到票拟上熟悉的笔迹,略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张先生越发意气用事了……秦某人何德何能,竟叫堂堂帝师首辅出尔反尔?”
张诚、张鲸只有唯唯而已,冯保可以这么说张居正,他俩却不敢接口,要有什么传到帝师首辅耳中,他俩可担待不起。
冯保继续看下去,空白处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写着批红,瞧着字句,他漫不经心地道:“没瞧出来,张诚你和元辅少师张先生,倒是所见略同啊!”
张诚心头咯噔一下,心念电转便立刻决定实话实说:“冯公公说笑了,这秦某在蕲州时便和舍侄有旧,所以……”
“那有什么,谁没个亲朋故旧?”冯保笑嘻嘻地摆手,示意张诚不必再说下去。
张鲸半眯着的眼睛,却是精光一闪,心中有所触动。
冯保拿起朱笔,笔走龙蛇,在那奏本上签批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呼……”张诚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至此方才落下,后背隐隐已有冷汗浸出。
……
远在南京的秦林,根本不知道围绕着自己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忙着指挥陆胖子、牛大力几个,筹备着一场温馨而不失庄重的婚礼。
青黛父母在四川蓬溪任上,当然没办法出席,但有李时珍做主就尽够了;秦林孑然一身,到时候就由陆胖子、牛大力、韩飞廉等弟兄负责接亲;男女双方的宾客,就请曾做过蕲州父母官的张公鱼、应天府尹王世贞父子、怀远侯府小侯爷常胤绪等几个人就行了,也不必担心场面冷清,千户所的弟兄有很多要来,特别是庚字所几乎会全部出席。
徐辛夷不仅是秦林的好朋友,也是青黛的大姐姐,女医仙自己忙着在医馆悬壶济世,嘱托他一定要请到徐姐姐,最好提前请她来谈谈……小丫头说起这,嘴角翘翘的咯咯直笑,问她为什么,却是怎么也不肯说。
可秦林去魏国公府,三番五次的被挡驾,隔墙老远就听见丝竹之声和吆五喝六的高声喧哗,偏偏守门的当面撒谎不脸红,说主子都不在府中,秦林就只好无功而返。
距离婚礼还有三天,秦林指挥陆远志几个弟兄布置正厅,把红绸、彩缎扎到房梁上,剪了红双喜贴到窗户上,各处收拾得喜气洋洋。
李时珍虽怀有隐忧,但瞧见这幅喜庆的场面,也老怀甚慰。
女兵甲气喘吁吁地跑到厅上,还穿着素白的护士服,捂着波涛汹涌的胸口直喘气,跑急了嗓子说不出话,急得朝秦林直做手势。
她不是在女医馆做事吗,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
陆远志赶紧替她倒了杯水,女兵甲灌了几口,赶紧道:“秦……秦长官,快去女医馆那边看看吧,好多惠民药局的大夫,找上门来吵闹,说咱们坏了规矩……”
小声点秦林不停做手势叫女兵甲不要让李时珍听到,可哪儿来得及呀,老神医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
这时候各行各业都尊师重道,惠民药局供着祖师神位,在大夫心目中就像娘家一样,并且它还左右着各位医家在同行中的风评口碑,听得惠民药局竟然兴师动众来声讨女医馆,李时珍如何不着急?
“太世叔别着急,这事儿悠着来,您放心,侄孙出马一个顶俩!”秦林一边宽慰老爷子,一边和陆远志分从左右把李时珍搀扶着。
李时珍良久才长叹一声:“唉,这是怎么说南京的同行们忒也因循守旧了些,咱们啊,怕是也太操切了点。”
老爷子断不肯放秦林独自前去,怕他逞凶把同行打一顿,那李家在医界同行的口碑可就毁了。
于是秦林叫四个亲兵校尉,用肩舆把李时珍抬着,自己骑马相陪,一块儿到女医馆那边去看看。
刚到女医馆,就看见门口围着一大群穿葛布袍、戴瓦楞帽的大夫,在那里吵吵嚷嚷,为首的是个富态中年人,不像医生,倒像个富家员外,跳着脚叫得最凶。
乙、丙、丁三个女兵穿着护士装,手里却提着宝剑,雄赳赳气昂昂的拦在门口。
青黛则嘟着小嘴,满脸的不耐,看见秦林之后,立刻喜笑颜开,只是被众人堵住,只能举起嫩生生的小手隔着老远朝他连连挥动。
秦林本想把这些大夫恐吓一顿再远远赶开,李时珍在这里,自然不许他逞凶,老爷子下了肩舆,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发作,自己走上去施礼问道:“列位杏林朋友,老夫孙女在此行医,不知各位有何指教?”
孙一帖爱理不理的拱拱手:“李老先生,你是成名数十年的杏林老人了,怎么叫孙女在这里坐堂开馆?想是蕲州惠民药局的规矩,和咱们南京有所不同?”
“这……”李时珍沉吟片刻,无可奈何地答道:“孙局董说笑了,天下医生都是岐黄传人,各地惠民药局的规矩是一模一样的。”
第325章 辩才无碍
“那不就结了?”孙一帖手指槿黛女医馆的招牌,得意洋洋地道:“咱杏林中人,从来没有女流可以开馆的,这南京城里头,也没有不来拜岐黄神位,就敢擅自坐堂行医的,所以孙某还请李老先生给列位同行一个交代!”
马大夫等几个心腹都跟着起哄,其他的大部分医生虽觉得孙一帖稍嫌过火了点,失了杏林中人宅心仁厚的本分,但对他说的道理倒是人人同意的。
从前也有医女、稳婆,都是坐在家里等病家延请,哪怕名声极其响亮的女医生无锡谈允贤,也得遵守这规矩,像青黛这样开女医馆的还是头一个。
至于外地人到本地来做营生,必须先到行会拜祖师爷的规矩,则不仅仅限于医界,木匠拜鲁班、裁缝拜嫘祖、南戏班子拜唐明皇,各行各业无不如是。
像南京城里,游方郎中、草台大夫倒也罢了,凡是坐堂行医的大夫,就必须到惠民药局拜岐黄神位。
青黛没有拜祖师,就自己开起了女医馆坐馆行医,南京的同行们都有些不忿,只是不好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这次孙一帖既然提出来,便七嘴八舌地道:“孙局董说的是,身为杏林中人,连祖师爷都不放在眼里,那还得了?”
“就是嘛,李家孙女年幼无知,咱们也不计较,李老先生可一大把年纪了,这未免说不过去。”
李时珍脸涨得通红,指着孙一帖,气得手指头直发抖……他几次三番的去惠民药局商谈,孙一帖总是含含糊糊,意思是从来没有女医生到药局拜祖师爷的,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拿这件事来说话,实在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无耻小人。
青黛扶着门框,小嘴儿都嘟得可以挂油瓶了,捏着只捣药的玉杵,极想把孙一帖的脑袋敲个大洞:凭什么不让我行医啊?!凭什么不让我拜祖师爷?太欺负人啦有本事,咱们来比比?
秦林朝她摆摆手,又示意胖子把李时珍扶着,自己抢上一步,笑眯眯地道:“孙先生请了!”
看见秦林出马,惠民药局的大夫们都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晓得这位可不是好惹的。
孙一帖心头也有些打鼓,可想到背后有现任锦衣千户张尊尧的支持,他就定了神:“秦长官,你倒是评评理,这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女子坐堂行医,不拜祖师神位就先自行开馆,这两条说不说得过去?”
“说不过去,说不过去……”秦林连连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
孙一帖听他这么说,反而诧异起来,都说锦衣卫秦某人是勾魂的无常、索命的阎罗,多么狡诈凶恶,怎的这么快就认怂了?莫不是为着官职被革,没了底气?
没想到秦林忽然神色一正,疾言厉色地道:“孙局董的话,实在像放屁一样,半分也说不过去!”
“你……”你孙一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实没想到秦林竟出言辱骂。
“秦林,不得无礼!”李时珍沉着脸,不喜秦林以势压人。
“太世叔,侄孙没有无礼呀!”秦林满脸的无辜,指着孙一帖道:“孙局董先说惠民药局从来没有女子坐堂行医的先例,他的意思就是女医生不属于惠民药局、不在杏林一脉了;可他接下来又指责青黛没去拜祖师爷,问题是青黛既然不是杏林一脉,为何又要去药局参拜祖师?”
李时珍略想了想,已明白了秦林的诡辩,不禁捋着胡须笑起来。
孙一帖睁大了眼睛,怒道:“秦长官,你怎地胡说八道?”
秦林哈哈大笑,活像戏弄小丑一样盯着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本官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指责青黛没有资格坐堂行医、参加惠民药局、成为杏林一脉呢,还是指责她没有拜祖师爷?如果按前面一句,她不是杏林一脉,那么根本就不必去惠民药局拜祖师爷;如果按后面一句,她应该去拜祖师爷,那么你就得承认她也是岐黄传人,为什么又不许她坐馆行医?”
孙一帖哑口无言,涨得面红耳赤,实不知该如何对答。
要说青黛不是岐黄传人,医界同行组成的惠民药局就管不到人家头上;要说青黛是杏林一脉吧,你凭什么禁止她开医馆?
莫说孙一帖,就连惠民药局的那些个大夫也全都傻了眼,没想到秦林竟能如此诡辩。
鸦雀无声之时,青黛吃吃的笑声直如黄莺出谷,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