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红彤彤的宫墙,高得把天空都遮住大半,实是枯燥无聊之极。
长公主朱尧媖所居的宫殿之中,传来了徐辛夷怒气冲冲的声音:“他们怎么能这样?表妹你也太懦弱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心爱之物拿走,连吭一声都不敢,你这个公主是怎么做的?”
徐大小姐双手叉着腰,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迈着大长腿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还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看样子简直要冲出去和人打架了。
一位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坐在床头,身材有点少女的消瘦,模样生得十分漂亮,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显得缺了点血色,睁着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徐辛夷,对这位敢作敢为的表姐既羡慕又崇拜。
她就是十四岁的长公主朱尧媖,当今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
李太后娘家根基浅薄,明朝制度也从不许外戚干政,所以武清伯李皇亲家也就只能在太后活着时坐享一世荣华富贵,却不能永葆显爵。
像孝宗皇帝张皇后也就是武宗时的张太后,张家何等嚣张跋扈,可嘉靖皇帝一登基,张太后弟弟犯了点罪过就被嘉靖小题大做的处死了,先例足以叫李太后心寒。
而英国公张家、黔国公沐家这种世袭罔替的武勋国公,则代代掌兵,真正与国同休,其中又以中山王徐达的子孙最为显耀,明朝唯一获封两家国公世系,徐达长子徐辉祖封魏国公,世镇南京,次子徐增寿封定国公,累世在京师为朝廷羽翼,执掌兵权。
所以为了娘家在将来能永葆荣华富贵,李太后授意娘家和徐家结亲,从而将皇亲外戚和武功勋贵结合起来。
武清伯李伟的一个儿子也即是李太后的弟弟,娶了定国公旁系的女儿,李太后哥哥的女儿,则嫁给了徐辛夷的一位堂兄,论其姻亲关系徐辛夷正是朱尧媖的表姐。
八年前万历帝登基,功勋显贵和命妇入宫朝觐,十岁的徐辛夷也随父母到京师,这位大小姐的女人缘比秦林还要厉害,一进宫就把六岁的表妹朱尧媖唬得团团转,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她后面跑。
慈圣李太后或许是重男轻女,或许是知道一切荣华富贵都来自于儿子,她作为母亲的所有爱心都放在了万历帝朱翊钧和二儿子潞王朱翊鏐身上,几乎对唯一的女儿朱尧媖不闻不问,任她孤单寂寞的在深宫中长大。
所以,满世界疯跑的徐辛夷,对朱尧媖来说就是外面鲜活世界给她打开的一扇窗口,只有在这位表姐到来的时候,她才有几天短暂的快乐。
李太后三十岁寿辰、李家女儿和徐辛夷堂兄结亲,徐辛夷又随母亲两次到京,每次表姐的到来,都是朱尧媖最高兴的日子。
第359章 意想不到
最近一次徐辛夷的来访,朱尧媖的快乐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持久,因为她所崇拜的表姐已经嫁人了,夫婿仅仅是个“粗鄙不文”的锦衣武官,如此英姿飒爽、霁月光风的表姐,竟然还屈居平妻!
“那个叫做秦林的武官,一定是个很凶恶、毒辣的家伙吧……”长公主这样想着,她曾经从宫女口中听说很多可怕的传说。东厂、锦衣卫虽是维护皇权和朝廷统治的特务机关,普通小宫女小太监却没有这么崇高的认识,于是她听到的故事就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所以年轻的长公主甚至认为秦林多半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逼迫表姐不得不嫁给他做平妻,偏偏徐辛夷被她追问时又红着脸儿语焉不详,越发增加了这种猜疑的可能性。
在为表姐的命运而哀叹的同时,不幸也降临到朱尧媖自己头上。
枯燥无聊的深宫之中,整天面对单调的禇红色高墙,所居院落连花草树木都见不到几株,又得不到母亲和兄长的关怀,长公主的出境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囚犯。
幸好,还有琴棋书画可以排遣寂寞的生活,朱尧媖寄情于此间,取得了相当高妙的造诣,并且有四件珍宝陪伴:
一架宋代古琴,叫做“海月清辉”音质细腻温婉、清越动人,为世间不可多得的名琴;两篓用羊脂白玉和墨玉雕琢的围棋,一张檀香木镶象牙的棋秤,是当年宋徽宗与李师师对弈之物;四幅字帖,是江南四大才子祝允明、唐伯虎、文徵明和徐祯卿各自所作的吟桃花诗;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画着江南富春江一带秋初景色,丘陵起伏,峰回路转,江流沃土,沙町平畴。云烟掩映村舍,水波出没渔舟。
身在北地皇宫之中的朱尧媖,对风流潇洒的才子充满了各种幻想,在她寂寞的心中,梦想着未来的驸马就像祝允明、唐伯虎一样,是个风度翩翩、满腹锦绣文章的青年才俊,带着她离开这枯燥冰冷的深宫,在开满桃花的江南,对坐弈棋,弹琴赋诗……
当然,这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大明朝的公主即使出嫁之后,每月也只在京师的公主府待上几天,和驸马有过短暂的团聚,就又要回到宫中居处,夫妻间连长相厮守都无从谈起,想去莺飞草长的江南,只能在梦中罢了。
但是现在,可怜的长公主连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昨天冯保派了几名太监过来,说内外库银钱短缺,母后和皇兄下令搜求宫中字画文玩出售,所以要将她的琴棋诗画四样珍宝通通拿走。
朱尧媖从小在深宫之中循规蹈矩的生活,母后和皇兄的关怀很少落到这个可怜的公主头上,尽管身为大明朝的长公主,她却连申辩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承载了少女梦想的四件珍宝被带走,当夜泪水就沾湿了枕巾……
第二天徐辛夷入宫,粗枝大叶的徐大小姐还没看出表妹的异样,朱尧媖也不肯叫表姐替自己担心,隐忍着不提这件事。
说说笑笑半天,等到徐辛夷呼唤宫女取那副玉石围棋来和表妹对弈的时候,才知道表妹视若珍宝的四件心爱之物竟然已被夺走,登时就把大小姐气炸了。
“你看看你这屋子,别说是个公主了,就算江南富商人家小姐的闺房,都比这里要好些冯保再凶横,也不过是个下人,你连他派来的小太监都不敢顶两句,难道就一辈子做个木头人吗?”徐辛夷叉着腰气愤难平,指指点点不停地数落着朱尧媖,说她太懦弱无能,不该任人欺负。
清秀瘦削的瓜子脸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无声滚落,朱尧媖伤心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既自怨自艾不被母后皇兄宠爱,又怨恨自己没有表姐的敢作敢为。
见表妹被说的哭了起来,徐辛夷反而着慌,手忙脚乱的取手帕替她擦拭眼泪,心又软了下来:“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真是个好哭精……来,咱们这就去找冯保,凭什么就欺负你?连最后一点儿压箱底的玩意儿都要抢了走,哼,冯保多了不起么!”
旁边几个服侍公主的宫女、老嬷嬷脸都吓得白了,又连半句话都不敢乱插嘴,几乎吓得晕过去。
冯保职任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与张居正同为顾命大臣,可谓权倾朝野,尤其在宫中横行霸道,连万历小皇帝都怕他,称他为“大伴”而不直呼其名,对于这些宫女、老嬷嬷来说,那就是头顶上的天老爷,稍有得罪,还不被抓到东厂里,落得个尸骨无存?
唯独徐大小姐不怕冯保,冯保的地位再高、权势再大,比正德年间的“立皇帝”刘瑾如何?可刘瑾都拿英国公张家、魏国公徐家没有丝毫办法呢!再说了,连慈圣李太后对徐家也还刻意笼络,又何惧家奴冯保?
她把表妹纤细的手腕捉住,转身踏踏踏的就往门外走,要去司礼监找冯保讨个公道。
“表姐,表姐还是不要去了吧……”朱尧媖虽身为公主,却怕极了凶横狡诈的冯保,极力挣扎着不愿去,最后脱口而出:“好像他们说卖皇宫里的东西,是姐夫秦长官主持的呢!”
啊?!徐辛夷回头,疑惑地看了看表妹,长公主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怯怯地道:“你不知道啊?!”
徐辛夷还真不知道。
她到京之后就住在武清伯李伟家里,李家晓得自己这个皇亲只是趁着太后小皇帝当朝有个一世富贵,徐家沐家这些武功勋贵才是代代掌兵、与国同休,故而加意厚待,还派仆从跟着这位魏国公的掌上明珠。
徐辛夷要么盯着相府,对张紫萱严防死守,要么进宫和朱尧媖相会,她倒是知道秦林撮合漕帮和五峰海商收购了不少贡物,缓解了折俸一事,却不晓得后面出售宫中珍宝的事情也是秦林撺掇的。
“原来是那家伙搞出的古怪啊,哼哼……”徐辛夷咧着嘴嘿嘿直乐,越发笃定的把表妹肩膀一拍:“那就更容易了,咱们直接找他,那小子别的不好,这点一定肯帮忙的。”
朱尧媖困惑地看了看徐辛夷:咦,怎么听表姐的意思,好像秦长官还对她还很大方,对她很不错?貌似传说中那些粗鄙的武夫,娶了妻妾之后都是非打即骂,身为平妻就更没有地位……
不过,公主非特许照例不得出宫,她说去找秦林,怎么可能呢?!
徐辛夷开始东张西望,最后在服侍朱尧媖的宫女中间抓了个身材和公主最接近的,大小姐嘿嘿坏笑起来,举手一指:“快脱衣服!”
“啊?!”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的意思。
朱尧媖也奇道:“表姐,这是做什么?冬天挺冷哩。”
孰料徐辛夷上下打量打量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也脱!”
……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哇咔咔咔……”秦林哼着歌儿从张居正的相府走出来,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简直就是典型的小人得志啊!
难怪咱们秦长官开心,办理河工粮食、新式枪械和折俸这三件事,一来在张学颜、李幼滋、曾省吾等朝廷大员面前大大的露了脸,而京师品级较低的那些穷京官,则称他为仗义疏财的及时雨,替大伙儿把折俸这件倒霉事扛了过去;二来嘛,获利也不少,虽然这是带着很强政治色彩的交易,利润率定得相当低,但总额极大,算下来利润也就不少了;名利双收之外,张相爷对秦林的观感也触底反弹,固然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几次三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