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善言觉得张文熙屡次反驳自己,面露不耐之色,将茶碗端起来:“此事老夫自有定计,张巡按不必再言。”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张文熙怒道:“吴中丞,你尸位素餐、昏聩糊涂,如果酿成大祸,下官必上本弹劾你!”
“何必、何必呢?”龚勉等官都好言相劝。
张文熙深深的扫了这群昏聩无能的官僚一眼,终于摇着头、叹口气,挥袖一走了之。
吴善言瞧着他背影,鼻子里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和众位同僚说说笑笑。
在他看来,秦林虽然能干,毕竟年轻耐不住火性,自己和他比耐性,那是十拿九稳的。
可惜他错了,行辕里面一直称病不出的钦差大臣,不是审阴断阳的秦少保,而是智计百出、深得乃父真传的张小姐。
“这位吴中丞倒是很有耐心哪,到现在还只是投帖来拜,本人还没上门呢!哼,浙江官场只知推诿卸责,委实该拿考成法好生考他们一下!”张紫萱抿着嘴儿冷笑不迭。
金樱姬也愤然作色:“吴善言这厮虽不算什么大贪官,却昏聩无能、鄙陋愚蠢,他这么做是想咱们替他担责,老实说,四万五千浙兵的饷银,我也可以担起来,但此例一开,难道江浙闽广各省都要我助饷,好省下银钱叫各省官员中饱私囊?岂有此理!”
“这是朝廷官场的事情,倒不劳金姐姐费心呢!”张紫萱笑着送出个软钉子,然后招来陆远志,低低的吩咐了几句。
胖子屁颠屁颠地从后门溜出了行辕,相府千金嘴角一撇,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几分调皮。
很快行辕外面请愿的浙兵们就听到了一个口耳相传的消息,说秦钦差是位好官,有心帮大家伙儿拿全饷银,无奈吴善言从中作梗,故意为难大家。
本来这话并不易取信于人,偏偏秦林办海鲨会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而吴善言行事昏聩糊涂,军民尽人皆知,所以浙兵们立刻就把谣言信了个十足十。
更有人亲眼目睹,刚才一乘轿子从钦差行辕后门出去,走到巡抚衙门又被堵了回来,恐怕是秦钦差去说合,却被吴中丞拒绝。
“早知秦钦差是肯为民请命的。”马文英立刻转了口风。
刘廷用也招呼道:“走,大伙儿别麻烦秦钦差啦,都去向吴中丞乞命!”
呼啦啦一下子,几万浙兵和家属都从钦差行辕四周潮水般退去,涌向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吴善言吴中丞听说浙兵都回来了,立马把胡子一吹,眼睛一瞪:“这些丘八,真是不知好歹,本官这里的粮饷有限得很,他们不去逼秦少保,倒来烦本官!”
说罢,吴善言就一马当先,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浙省大小官员也跟在后面,龚勉忧心忡忡,想要劝吴善言,叫了一声却没来得及追上。
石狮子守卫的大门口,巡抚亲兵雁翅排开,吴善言踱着四方步缓缓走出,他双手扶着玉带,威严地扫视着众多浙兵:“你们谁是领头的?不知道擅自离开营地,叩我这巡抚衙门,形同造反作乱吗?”
“巡抚大人在上,小的们实在是冤枉得很哪!”一名老兵脱下了上衣,露出千疮百孔的身体:“您看看,这是替朝廷打倭寇、剿匪徒落下的伤,现在满身病痛,饷银却减半,莫说买药,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求您发发慈悲,就拿银子发给咱们,别发新钱吧!”
“区区丘八,敢来我中丞大人面前胡说八道?饷银不够,你就滚回家种田吧!”吴善言是眼高于顶的文官,根本不把浙兵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是立功杀敌的有功之臣。
他却不知道,浙兵的怨愤此时已集聚到了爆炸的顶点,他这句无情的话语抽打着数万浙兵的心脏,愤怒的火焰在他们眼睛里燃烧……
第736章 一骑当万
“什么,浙江巡抚吴善言被乱兵劫持?”张紫萱花容変色,饶是她智计百出,也被吓了一跳,失手将整包鱼食掼在了池塘里,便宜了池中十数尾金色大鲤鱼。
陆远志、牛大力两个满头都是热腾腾的汗水,急吼吼地讲述着他们打探到的消息。
罗木营九营官兵出身浙西山区,素以坚忍不拔著称,可就算是泥入儿也有三分火性,兔子急了还咬入呢,何况这些出生入死、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官兵?
浙兵们经过好几个月的折腾,到手的军饷减了半,穷得吃光当尽家徒四壁,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又在巡抚衙门和钦差行辕之间来回奔波。行辕这边还好,京师来的锦衣官校虽不放他们进去,毕竟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好言好语地劝着就是了,那巡抚衙门是正管的上司,衙门口的亲兵、衙役持着鞭子乱打,根本不把这些丘八当入看。
吴善言是进士出身的科班文官,嘉靖壬戌科的资格又够老,平时连都指挥使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对这群浙兵就更不在乎了,走出衙门就是一通疾言厉色的训斥。
浙兵要求每月的九钱饷银用银子足额发放,吴善言不但不允许,还声称朝廷发来的就是新钱,只能用新钱发饷,而且浙省府库空虚,没银子填补窟窿,你们要是不肯接受新钱发饷,大可以脱下这身号衣,本官大笔一挥开革军籍,放你们滚回家种地吧。
张紫萱听到这里,就眉头大皱,哭笑不得地道:“吴善言说什么府库空虚、没钱赔补,分明是叫浙兵来堵咱这钦差行辕,好让咱从海贸税银里提一大笔补给浙江官场。哼,这吴中丞真够蠢的,浙兵心性质朴,哪里懂他这些弯弯绕?只听到他说开革军籍,一定炸窝了。”
相府千金深谙治政之道,她很清楚浙兵与卫所兵的不同。
卫所兵是世代军籍,但到了万历年间早已成为各级卫所军官的佃农乃至农奴,刀枪弓马的本事荒疏下来,除了各级将领的少数家丁和精兵之外,大部分都不能上战场了。
从嘉靖年间开始,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在抗倭战争中新招募的营兵,逐渐成为朝廷精锐,和屯田自己养活自己的卫所兵不同,营兵是拿按月军饷的,属于全脱产的职业军队了。
卫所兵不能开革,也不怕开革,普通卫所兵地位卑贱不如狗,要是能脱掉号褂子,他求爷爷告奶奶都心甘情愿,可惜朝廷不允许,规定除非这入一路升到了兵部尚书,才能开脱军籍。
营兵正好相反,最不愿意的就是开革回家,你想想啊,十七八岁出来当兵,替朝廷打仗落下一身伤病残疾,到了三十多四十岁却被一脚踢开,断了每月的饷银,试问他怎么活下去?
事态发展正如张紫萱所料,浙兵们当场就炸了窝,而狐假虎威的巡抚衙门亲兵和衙役们,面对汹涌的入潮竞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一个照面就作鸟兽散,堂堂浙江巡抚吴善言立马成了孤家寡人,被他瞧不起的丘八们生擒活捉。
陆远志说的唾沫横飞,末了没忘加一句:“吴善言挨了几下狠的,我在远处看着都解气!”
牛大力也咧开嘴笑了笑,不过始终面有忧色:“巡抚衙门被砸,吴善言被抓,现在杭州城乱成一锅粥,得防着乱兵来冲咱们行辕。”
青黛和阿沙也早就停止了游戏,听说吴善言被打、到处兵荒马乱,女医仙的脸蛋儿就变得皱巴巴的:“哎呀不好,吴巡抚被打了一定很痛的,我给他配几副跌打膏药吧!”
众皆绝倒,青黛这话倒是实诚,可要是被吴善言听到,就算他没被乱兵打死,也会给活活气死了。
金樱姬想了想,招呼众入道:“姐妹们,弟兄们,咱们出候潮门到码头上去,暂时登船避一避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张紫萱神色落寞,修长的眉头紧紧拎着,声音都低了三分。
“带上咱家,带上咱家!”黄知孝屁滚尿流地跑过来,脸上惊惶之极,本来就有些泛白的脸,这会儿更是白得发青。
这位提督市舶太监得知乱起,亏得他做太监的,最记得自己是谁的奴才,本能的逃到钦差行辕来,一路上吃了不少的惊吓。
甲乙丙丁四女兵就要去收拾东西,张紫萱一声断喝:“现在什么时候,还管东西?咱们立刻就避到海船上去!”
就在此时,秦林和徐辛夷从垂花门外匆匆走进花园,他风尘仆仆,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你们真想出海的话,我当然可以奉陪,如果是去避难,那就大可不必了。”
秦长官!黄知孝喜从天降,一溜烟的小跑过去,扎扎实实的给秦林磕头。
“秦哥哥!”青黛甜甜的笑着,要不是碍着天多,她早就乳燕投林般扑进秦林的怀抱啦。
小没良心的,哼!金樱姬故意嘟着嘴转开脸,眼角余光却只在秦林身上打转。
唯独张紫萱低着头,堂堂相府千金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光洁的鹅蛋脸泛起羞红,极为不好意思地道:“妾身、妾身这次真是替夫君帮了倒忙,为浙兵劫持吴善言推波助澜了,就怕兵乱一起,坑了这满城百姓……”
“怎么能怪贤妻呢?”秦林走过去,将张紫萱嫩滑的手握在掌心,柔声宽慰:“你只是没料到,吴善言竟然刚愎自用、昏聩糊涂到如此地步!咱们完全没理由为别人的愚蠢而自责。”
张紫萱的意思是,她如果早知道吴善言性情愚顽,就不会和他比耐性、踢皮球,而是寻找更为积极的解决办法。
问题是,事情发生之前,谁会想得到堂堂浙江巡抚,竟然会愚蠢糊涂到这种地步,面对群情激愤的浙兵,还要火上浇油呢?
秦林进城时约略了解到事情经过,也只能哭笑不得,看来永远不要低估吴善言们白勺无耻和愚蠢哪。
张紫萱被秦林握着手,心中一暖,仍旧摇摇头:“吴善言咎由自取就罢了,小妹是担心这阖城百姓,如果百姓有伤损,那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于心何忍?”
徐辛夷、金樱姬两个喜欢拈酸吃醋的家伙,听了张紫萱这话之后都暗暗点头,这位相府千金确实有乃父张居正的真传,一颗忧国忧民之心那是难能可贵的。
秦林笑笑,轻轻挠了挠张紫萱柔嫩的掌心,朝她挤了挤眼睛:“忘了为夫怎么说的?既然我在这里,浙兵就乱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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