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很多人寻思,积欠并非一家一户,这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累积的弊病,地方官动作再怎么雷厉风行,又岂能一蹴而就?少师府罪名是通敌卖国,并非抗缴积欠,全国积欠赋税的缙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怕官府也管不过来。同时朝廷的动向也不明朗,也许明天秦林、张公鱼就倒霉了呢,那现在交上去的积欠,岂不冤枉得很?
周德馨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临晋知县发帖子催讨,他几句话糊弄过去,那知县资历浅,又是举人考选的,腰把子不怎么硬,竟就此偃旗息鼓,似乎被他堵了回去。
万没想到招惹来了秦林这尊煞星,周德馨暗自叫苦不迭,他可没妄自尊大到认为凭自己的力量,可以对抗斗垮少师府的秦林。
“夏培这王八蛋,一定是他告了刁状!”
周家一位管事恶狠狠地骂道,顿时在墙头引起了一阵共鸣。
夏培就是那举人考选的知县,周德馨这时候可没功夫追究是谁告了刁状,眼珠子转了转,一边命管家准备一份厚礼,一边引着几个兄弟走下围墙:“走,咱们会会那秦青天!”
土围子中门大开,周德馨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率众而出,周家几兄弟和头面管事们跟在他后面,神情倒也不怎么紧张,周家是仅次于王马杨沈四家的头等大缙绅,前代还出过个南京的闲职侍郎,大家官面上的人物也见得多了。
本来围在茶棚子周围吐苦水的父老乡亲们,见周德馨率众而出,顿时如畏惧蛇蝎般朝两边避了开去,让出中间一大片。
周德馨离着老远,就满脸堆笑、长揖到地:“下官内阁中书周德馨,见过秦林秦长官!”
他的几个兄弟也纷纷行礼:“标下吴王寨巡检司周德芳,给秦长官见礼了!”
“学生周德瑞,隆庆庚午科举人……”
周家几兄弟和子侄辈纷纷自报履历,个个都不是白身,至不济也捐了监生贡生,此刻都袍乎套兮的穿戴起来,俨然一群衣冠禽兽。
当然,在旧党清流比如赵应元、王用汲、顾宪成等辈眼中,这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很值得攀一攀同年同门同乡同榜的交情,再叙一叙年齿,然后世老先生、世叔世兄叫成一片。
就算本地正管文官,遇到这架势也只能站起来,说两句老先生造福桑梓久仰久仰。
偏偏秦林不,吊儿郎当的坐在板凳上面,跷着二郎腿晃悠晃悠,端着茶杯慢慢吹那冒起来的热气儿,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周家众弟兄颇有几个怒形于色,周德馨脸皮一红,手在身后摆了摆,依然毕恭毕敬地道:“闻得秦将军大驾光临,周某有失远迎,实在罪过罪过!北风渐凉,茶棚不是久坐处,斗胆奉请秦将军入弊宅一叙,略治水酒为将军洗尘。”
说罢,周德馨抬起头笑眯眯地四下看了看。
别看百姓们刚才告状告得欢,毕竟为他积威所慑,站在前边的都立不住脚往后退,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还有人心头嘀嘀咕咕的,说秦将军毕竟是朝廷的官儿,万一他帮着周德馨,俺们刚才的举动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秦青天绝对不会!”
凡是在风陵渡,在蒲州见过秦林的百姓,都对他抱着非常高的期望。
秦林将茶杯慢慢地放在桌上,抬眼瞟了周德馨一眼,轻轻拍了拍尹宾商誊写的冤状,不慌不忙地道:“周德馨,你可知罪?”
周德馨脸色不好看了,断没想到秦林这么不给面子,脸色一红,终究还是强忍住,手在身后招了招,刚从宅院里匆匆赶来的管家便把一叠纸放在他手中。
“启禀秦长官,容周某将下情上告。”周德馨弯着腰,将几张纸呈给秦林。
哦?秦林接过来一看,就笑起来:“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蜀锦百匹,绸缎表里百端……啧啧啧,这礼物的分量可不轻啊!”
周德馨顿时脸色难看之极,秦林当众念出来,这在官场上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父老乡亲们却不懂官场道道,听秦林念了一大通礼物名目,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贵重东西,又见他笑嘻嘻地和周德馨说话,就难免起了误会,不少人长长地叹息着,刚才嚷出去的茶博士和告状最积极的几位,哭丧着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官官相护四个字。
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却笑得打跌,莫说秦长官不贪财,就算他贪财,周家的手笔也未免太小了点,靠着漕帮和五峰海商的分红,秦长官拔根汗毛都比这粗啊,还看得起周家这点“重礼”。
果然,秦林笑眯眯地将礼单和那叠诉冤的状纸放到了一起,周家人满脸的莫名其妙,却听他慢悠悠地道:“好了,又多条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名。”
原来如此,百姓们叫一声好,解气呀。
“你算个什么朝廷命官!”
周家几兄弟里面,脾气最暴躁的周德芳一蹦三尺高,气愤愤地道:“一个无职无品的锦衣校尉,也敢自称朝廷命官,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周德瑞拱拱手,满嘴的阴阳怪气:“学生不知秦长官是何品级,在何处衙门担任什么职司?咱们吴王寨属于临晋县,您是接任了临晋知县,还是平阳知府?”
“二弟,三弟,不可如此!”
周德馨假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却没有真正去阻拦两个兄弟。
周德芳叫得直接,周德瑞问得刁毒,秦林是锦衣武官,哪里会做知县知府?这是当面打他脸呢。
陆远志、牛大力冷着脸,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周家人,如同看着一伙死鬼,而尹宾商则舔了舔嘴唇,笑容带着三分阴狠劲儿。
“唔,秦某既不是临晋知县,也不是平阳知府,确实管不着你的案子……”
秦林说到这里顿了顿,望着周德馨莞尔一笑:“不过你罪恶昭彰,我身为锦衣官校,奉上司之命前来收集罪证,不行吗?尹先生,你去看看南边大路,张都堂的火牌应该到了吧。”
嘶……周家众人齐齐抽了口凉气儿,张公鱼身为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手握执法权,紧急情况下请了王命旗牌就可以杀人,偏偏他还是秦林的把兄弟!
“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秦林哈哈一笑,他倒不急着亲自动手,反正不畏豪强、清如水明如镜的青天大老爷是张公鱼张都堂。
可尹宾商并没有带来张公鱼或者张公鱼的火牌,而是领着桂友骅和几名宦官、一队身穿褐衫戴尖顶帽的东厂番子过来了。
桂友骅是蒲州锦衣总旗,以前在张允龄门下和秦林作对,后来又泣血跪求改投秦林,此刻他的神情颇为古怪,眼神闪烁不定,揣着个极大的隐忧:这伙人带来了京师的旨意要传给秦林,可一个个板着脸,不管怎么问,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莫不是、莫不是京师那边派来抓秦林的?连他老把哥张都堂都不派人来,只叫自己带路……
桂总旗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起来。
周德馨却哈哈大笑,指着秦林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周家众位弟兄也彻底放松了,肆无忌惮地道:“什么玩意儿,还来俺们跟前楞充一号人物,哼哼,被东厂拿问进京,赶紧烧香拜菩萨,求下辈子别托生畜生道!”
明朝传旨是有固定规矩的,发给一般藩属和普通官员的圣旨,一般是由行人司行人颁旨,接旨官员的级别和涉及事情的重要性提升,则由六部主事、郎中级别的官员去颁旨,如果是军队大捷之后班师赏赐,或者册封亲王、国公,则往往由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捧旨前往。
当然,往往都有宦官中使随行。
如果只有宦官,这旨意就多半是中旨了……经过内阁票拟、皇帝批红、六科驳正的正式程序才是圣旨,如果帝王直接下令就只能叫中旨。文官接到中旨,觉得旨意不对自己胃口,大可以耍耍脾气,来个“此系中旨,臣不奉诏”但武臣就没这么好命了,中旨也必须遵守,否则有九颗脑袋也给砍了。
颁旨的只有宦官,没有任何文臣随行,周德馨熟知朝廷制度,就知道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中旨。
中旨也就罢了,试问大明朝官员最怕接旨是看到什么人?一定是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如果随着旨意而来的还有厂卫鹰犬,基本上只有一个意思:皇帝要抓你进天牢了!
“哈哈哈,陛下英明啊,降旨来抓姓秦的啦!”
周家的管事们哈哈大笑,一个个嚣张到了极点。
百姓们面面相觑,难道真是要把秦青天锁拿进京?不少人气满胸膛,还有人暗中落泪,都把事情信了十足:毕竟很多人听过传说,大忠臣秦青天就是抬棺死谏,从京师挨了廷杖贬谪出来的,那么皇帝仍然记恨着,将他锁拿进京,当然很符合逻辑。
一名农妇紧紧抓着孩子的衣服,满脸的惶然不解:“咋会、咋会恁地?秦青天是好官,俺们都指着他哩,咋要抓他?”
“朝中有奸臣啊!”
蒲州过来探亲的那位老农,手揉着眼睛低低的啜泣起来,辛酸的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流淌。
“老天没眼啊!”
更多的人捶胸顿足,一时间怨气冲天。
关中疲弊久矣,若干年后的大灾之岁,同样的怨气冲天而起,一夫振臂而呼,万夫揭竿而起,于是天命改易,王朝倾颓。
秦林暗暗心惊,仿佛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若干年后那一张张愤怒的脸,如果这些还有感情的脸变得麻木,变得置生死于度外的淡漠,那天下事就再难挽回了!幸好,幸好现在还有时间。
尹宾商则连连点头,民心如水,王朝若舟,从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传旨的宦官是二十四衙门里头的一位首领太监,秦林认得他,叫做李添福,权势当然赶不上司礼监二张,甚至比张小阳也颇有不如,但也要算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了。
周家几兄弟和管事们正在朝着秦林破口大骂,李添福神色颇为诧异,然后古怪的笑了笑,接着就把脸一板,沉声道:“秦林,准备接旨。”
朝廷制度,接旨也不是双膝一跪磕个头就完事的,还得摆香案行礼,李添福说罢就四下看看,这茶棚子实在太简陋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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