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启动了,许多人跪在了江岸上,不忍看,不舍……
忽有一位精瘦的老汉,扯着嗓子吼喊了起来,人们纷纷转头看他,陈叫山认出来了,这老汉正是当年柳龙祈雨时的执龙珠者……
于是,陈叫山便引领人们,随着龙珠老汉吼起了祈雨歌谣,送别铜龙离去——
“下雨了,下雨了……”——“云的涎水淌下了……”
“打雷了,打雷了……”——“天的铜锤敲响了……”
“闪电了,闪电了……”——“电母娘娘眨眼了……”
“起风了,起风了……”——“风的口袋解开了……”
“发苗了,发苗了……”——“白面馍馍蒸熟了……”
“涨潮了,涨潮了……”——“江里鲤鱼养肥了……”
第107章 喜悲迭承
又是一年春发生。ong》
柳丝儿蘸着春阳,经暖风轻摇,以蓝色天幕为布,描绘一派春之明景。
大地是欣欣的,花儿啊,草儿啊,都跃跃欲试了,窜出土,鹅黄中带些虚弱。
但春天终是挡不住的,一寸寸地发生,一点点地渐变,花草的芽儿,一刻一刻地,近乎于凌江、虚水河里的波纹之色,绿得喜人了……
同小草一样窜冒而长的,还有志凯的胡子。
志凯在洗脸的时候,掬了一水,忽然就在脸盆里,看见了自己唇上爬出的胡子:用指头在鼻子下,划了那么一下,感觉胡子绒绒的,细而软,像野桃上的毛毛。
爹说过一句玩笑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现在好了,嘴上总算窜出胡子了,以后若再有谁奚落自己是小娃时,自己便可辩驳之,说,我是大人了哩!
志凯却没有为此有任何的欣喜,反倒闷闷叹了一声……
爹的胡子好长,长得有些吓人!
爹说过,日本人一天不被打败,他就不剃掉胡子。
可是,爹的胡子要留蓄到何时呢?
乐州来了美国人的飞机,那飞机上绘着大鲨鱼的样子,爹说,他们是飞虎队,专门在天上对付日本人的飞机。
自此后,日本人不敢再来乐州上空,人们得以消停。
可战争没有结束,谁晓得,有一天日本人会不会从陆路、水路上,打到乐州来呢?
爹的胡子呀……
正如大地上窜冒出的草儿,不大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志凯嘴上冒出了胡子,卢家大院的人,也没人怎么去留意。
再过小半年,便是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卢家大院的人们,都在筹谋着,准备着,要好好地给老夫人过个寿。
如今的卢家大院,真正姓卢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了,卢芸凤,卢芸霞。
芸霞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二老太太操心着这事儿,芸凤和禾巧、秋云,也都操心着,当然,陈叫山更也操心着,惟独芸霞自己,不紧不慢的。
后来,陈叫山在古路坝教国术时,从一位同学口中得知,芸霞和联大的一位青年教师好着呢!
那教师人不错,斯斯文文的,戴一眼镜,镜片背后的目光,透着智慧的光。
因于此,从小大大咧咧,爬高上低的芸霞,变得温柔贤淑起来,就连吃饭时,禾巧都笑她:捏着筷子,在碗里数米粒哩。
陈叫山找过那教师,聊起与芸霞的事儿,那教师说,国殇在,暂不提婚期,日本人被赶走了,便操办……
陈叫山想了想,觉得人家说这话,也对!
二老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既欣然,又纠结着:闺女养大了,终究要嫁人的,可能在娘身边多陪一天,那也是多一天的幸福呀!而幸福的同时,偶尔又略略担着心,仿佛闺女多大一天,就多了一点嫁不出去的小小风险呢!
倘若芸霞有一天出嫁了,去了夫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整个卢家大院,就是一个卢芸凤姓卢……
是的,如今的卢家大院,实际上讲,已然姓陈。 '
愈是如此,陈叫山对老夫人和二老夫人,越发地孝顺,越要将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办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的。
离寿辰还有小半年呢,陈叫山便将禾巧、芸凤、秋云、芸霞、各客客首们,全都聚在一起,商讨今年这大寿如何办……
众人正开着会,老夫人却如有先知一般,竟拄着拐杖,在丫鬟下搀扶下来了。
老夫人一来,大家自然不好再当着她的面讨论了,陈叫山便拐了话题,“哎,对了,堰沟河那边清淤的事儿,冯客首你们那边弄得咋样了?”
冯客首是老实人,猛被一问,竟不晓得怎么接话,老夫人却倒接了,“叫山,莫拐话了……我说,过啥寿哩?瞧你们一个个,各有各的忙,操这闲心干啥?”
“好了好了,都忙去吧……”老夫人淡淡笑着,望一眼陈叫山,“叫山,跟我说说话……”
屋里只剩下陈叫山和老夫人两人。
“叫山,你们商量来着,要怎么给我过寿?”老夫人笑着说话,笑得咳嗽了。
陈叫山为老夫人抚着脊背,“娘,我想呢,今年请西京易俗社的戏班子过来,唱上九天大戏……另外,寿筵菜品也弄细些,请柬我最近正在排,要我说,今年席口大,就放校场坝上开……”
老夫人闭着眼镜,连连摆手,原本笑着,眼睁开了,却是唏嘘无限的神色了,“叫山啊,弄再大,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娘……”
陈叫山正欲辩解,正欲表述观点,却被老夫人打断了,“唱大戏?谁坐着专心听?时局乱,年月不好,就是面上闹热着,心里头都揪得紧哩!算啦,我说算啦……”
“娘,一码归一码……”
“叫山,你是顾面子的人,你心里想的,我都晓得……”老夫人扬起头,望向窗外的天,手里的念珠,数得悠悠慢,伴着吁气,“想当年,你为啥没在洋州城落脚,也没赶梁州去,偏就在乐州城留下了?这是缘!”
陈叫山的目光,也随着老夫人的目光,并行了去,齐齐看窗外的天,仿佛那方方的一抹天空里,有太多往事……
年馑,逃难,济粥……
宅虎,囚困,断头饭……
诵经,民变,恶疾……
卫队,阴谋,取湫……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夫人收回目光,转而落在陈叫山脸上,“虚水河流了多少弯弯,要进了凌江里,凌江流了多少弯弯,要进了长江里,长江呢,又还是进了海里,这都是缘!”
“娘,你说得是……”陈叫山兀自微微点头。
“昨个夜里,我做了个梦……”老夫人说,“恩成在跟我笑,芸香在跟我哭,老爷在骂人哩,素芹在唱戏哩……”
老夫人一气说了卢家四位亡故人,陈叫山瞬间唏嘘,竟无言去应……
“恩成笑够了,跟我说:娘,你心狠哩,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你就下得去手啊?我跟他说:恩成,不是娘狠心,是你狠心,你狠心逼叫山哩!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也只有娘,才能送你走啊!你怎就糊涂,让叫山难做人……”
窗外一阵春风,拂了老夫人的白发,一缕搭下来,斜于眼前,陈叫山看去,见老夫人眸光,映着白发,银亮亮,而脸上却分明又是笑容……
“芸香她哭毕了,也跟我说:娘,我谁也不怪,就怪你,你灭了四条命哩!我就说:芸香,你怪得对,从一开始,我就错,一直错下来了,收救不住的,迟早有这一劫……”
同样,陈叫山无话去应接,默默咬了咬牙,视线落在屋角衣帽架上的毛巾,想拿给老夫人,去拭眼睛,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妥……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老夫人要么不会流泪,要么,流了,不会去擦,任其流的……
“老爷他骂我,骂我多少年来,揽事多,管得宽,心****,凡事察根节,从不留一线,卢家百年,从没有我这号的女人……我回了他:对哩,我是揽事多,管得宽,心****,凡事都察根节,从不留一线……我伤了人,驳了面子,难为别人,又难为自己,我是自找的苦吃!这是命,命啊……”
“还有,素芹在唱戏,唱的是西厢记,唱了几遍了,才跟我说话,她说:我蒋素芹,没有福分,没有给卢家生一儿半女,做了鬼了,也无颜对卢家先人。我给她披了件衣裳,我说:素芹,你多心了,卢家祠堂里,有你的牌位哩!你有怨,我晓得,要怨就怨我,都是我的错呀……”
老夫人兴许觉得自己说的多了,陈叫山又无话可应,反显得冷落了,手里的念珠,一停,笑着说,“叫山,人老就嗦了……”
“娘,你说话我都爱听……”陈叫山为老夫人倒了杯热茶,端过来,躬身,放茶,双手渐收回,迎面退步,重新坐回椅上……
老夫人看着陈叫山这般恭敬的姿态,从他长长的胡须,额上渐生的几丝皱纹里,唏嘘着时光不留驻……
“奶奶,爹地……”
陈叫山正与老夫人坐着喝茶,忽听志雁的声音传来,两人转头看,志雁穿一身带蝴蝶图案的花裙子,从一团阳光里蹦跳着进屋了……
一进屋,志雁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亮出一个绒布靠垫,蹦跳着,到了老夫人跟前,要老夫人身子稍前倾,而后将绒布靠垫,垫在了椅背上,“娘说这儿的椅子太硬了,奶奶坐着难受……”
老夫人笑得满脸花,故意身子一前一后地动,感受着绒布靠垫的舒服,伸手摸着志雁的辫子,轻轻捋,“志雁,跟你娘一样俊,瞧这辫子,绸儿似的……”
志雁得意了,看向了陈叫山,故意将嘴巴撇着,脑袋歪了,使自己的辫子直直垂了,且悠悠晃,“爹地,你的胡子长,还是我的辫子长?”
一提胡子,陈叫山和老夫人都瞬间凝然了,但仅是一瞬,陈叫山便笑了,“长是一样长,但志雁的辫子长得快,爹的胡子长得慢,要不了几天,志雁的辫子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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