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得死紧,当即手臂就麻木起来,感觉得到血管在肉里“蹦蹦”地跳。再把两只手反背,捆在一起,你会感到棕绳已经勒进了你的肉里。然后将绳头穿过肩上的花扣,一拉绳子,把捆住的双手提上背心,拉紧,栓死。两只膀子像断了似的,人也就佝偻下去,成虾弓背了。几分钟,双手就紫黑肿胀,茄子样了。挂上十几斤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XXX”的吊牌,细铁丝直接勒在你颈子的肉上,像一把冰冷的铡刀要切掉你的头。钻心的疼痛叫你呲牙裂嘴,一张烂脸,没个人样。
八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公安和民兵推上区公所门口的批斗台。这个地方,土改时斗地主;肃反时斗反革命;大跃进前斗右派分子;文革初是辩论台,人民自己斗;前几天斗胡天道一伙走资派;今天斗斗过胡天道一伙走资派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被公安兵们揪住头发,低头弯腰,一字排开站在台上的八个年轻反革命,对台下黑压压人头海洋上翻滚的怒目光波视而不见;对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和满怀无产阶级革命义愤的揭发批斗听而不闻。他们只担心颈子被勒断,脑袋要掉下来。暂时没掉的脑袋里只想着肩、臂、手到底咋样了:肩膀手臂麻木得已经不是自己的肢体了,但为啥还这样难以忍受的撕心裂肺地疼痛?少了两只手臂供血的负荷,为啥心脏还跳得更虚弱、更急促?背上背的棕绳不过二两重,为啥会压得直不起腰,站立不稳,汗如雨下?
陶启明体子单薄,只觉得眼前发黑,金星乱窜,两腿瘫软,不是民兵架着,早就倒下了;钟荣富觉得心脏像只奔命的兔子在乱蹦乱跳,浑身战抖,冷汗淋漓,喘息不定,要落气了样。他扭头对公安说:“我。。。。。。有。。。。。。心脏。。。。。。病。。。。。。你们。。。。。。把。。。。。。我。。。。。。整。。。。。。整死。。。。。。算了!”
没人理会。批斗会继续进行。发言的钢杆老保们一个接一个,上台下台,没完没了,像要无休无止地斗下去,直到他们一命呜呼,才会罢休。
其实,批斗会只开了两个钟头。当宣布游街,把他们从台上押下来时,陶启明快要休克了。他鼓起全身气力喊道:“我要屙尿!”
古正云、童无逸也喊起来:“要屙尿!”
梁明邦、吴卫东、代恒乐、黄继阳也喊:“要屙尿!胀死了!”
钟荣富脸色青灰,闭眼张嘴,只顾喘气,已经喊不出来了。
萧部长和刘参谋叫把他们押到区公所厕所里。取吊牌时,提起陷进肉里的细铁丝,像是在颈子上活生生扯脱一条皮肉来;绳子松开时,浑身舒坦,但血流冲进失去知觉的肩臂,像滚烫的辣椒水灌进皮肉,像烧红的铁丝插进骨髓,痛得他们眼泪长流,直吸冷气。看着紫黑茄子似的肿胀的手,颜色慢慢变浅、变红,好久、好久,才能忍痛解扣子、脱裤子。大家都屙过了,古正云还痛苦地瞧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还不能动,公安催他快点,他怒吼道:“我的手遭你们捆断了!”
萧部长过来,不以为然地说:“装得像!屙不屙?不屙就捆起走了!”
吴卫东忙过去帮古正云解开裤子,扶他蹲下,屙完,又帮他擦屁股,穿好裤子。
在天井里上绑的几个惨叫起来:“再捆那么紧,干脆把我们整死算了!”
大家扭动反抗。钟荣富被踢倒在地上,哭喊着:“老子有心脏病!把老子整死嘛!”
萧部长和刘参谋才示意捆松一点。看到吊牌铁丝勒破的皮肉,他们也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把铁丝勒在衣领上了。绑得稍松了些,尽管双手很快又变成了茄子色,但心脏不再狂跳;肩臂也不再像断了似的,既麻木又剧痛;也不需要保持虾子似的强迫体位了;可以不太艰难地行走在夹道围观的人墙之中。上下场来回走了两趟,同胡天道们游街的路线一模一样。那时他们玩的是时髦的喷气式;这回自己玩的是传统的背箩索;那时喊口号的是自己:“打倒走资派!”这回喊口号的是他们:“镇压反革命!”有几个口号是共同的:“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刚才在台上,万人注目下的批斗,肉体的巨痛掩盖了精神的重创。现在被公安和民兵押着,“背箩索”游街,人格尊严扫地以尽,只有阿Q似的,以革命志士自诩,心中默唱着:“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故作豪迈地承受着仇恨、讽刺、嘲笑、鄙夷、冷漠、怜悯、诧异、迷惘。。。。。。各色各样锥心的目光。人墙中偶尔会有一两张熟悉的面孔,有知青,有当地人,或鼓励,或同情,或安慰,或理解。
带童无逸从后门突围求援,像田华的小小刘姑娘,惊恐地看着他们,转身跑开。突然,童无逸看见了一双饱含泪水,充满悲伤的美丽的大眼睛,在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白嫩娇媚的脸上,那惨痛的表情让他心颤鼻酸。是刘妹,刘韵蓉。泪水涌上来,眼眶潮热。他强忍住快要滴落的泪水,控制住澎湃汹涌的感伤,努力要做出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雄姿,也许做得不成功,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刘妹掩面退到人墙后不见了。童童从刘妹联想到聪聪:“如果不能平反,就和聪聪无缘了;如果平反,有了好前途,永生永世,决不离开聪聪!”
思前想后,煎心熬神。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机械地动着脚步,昏昏噩噩、糊糊涂涂、痴痴呆呆地浮沉在情天恨海里。
土牢里已经摆好了包谷面面饭和青菜汤。八个人蜷倒在烂草席上。松绑后的舒坦早已消失。双臂、双肩、腰背、腿脚、全身,哪里都痛。陶启明说:“从头发巅巅,痛齐脚趾甲尖尖。”
哪个都不想吃饭。休息了很久,闻到食堂里传出回锅肉的香味,他们才有了食欲。古正云的手腕无力下垂,连碗筷也不能拿。他恐惧地望着废了的双手,泪流满面:“我的手。。。。。。我的手。。。。。。”他猛地站起来,向食堂里吃饭的兵们高声骂道:“狗日的些!法西斯!把老子手捆断了!”
知青们齐声吼起来:“古正云的手遭捆断了!”
食堂里有人伸头看看,又缩回去。没人答理,继续“呱唧呱唧”地嚼回锅肉;“唏唏呼呼”地喝包谷酒。知青们的怒吼消失在区公所空阔的天井里。
童无逸痛心地想:“可惜!他练了十多年的赵体啊!”
接下来的日子,是没完没了地写坦白交代,不伦不类的审讯过堂。古正云手废了,不能写,不能签字,天天过堂,盖手印。
审讯、交代,好对付。反正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十六条》全都背得烂熟。信手拈来,哪个敢说不对!高兴了还给他来两句毛主席诗词。当然,除了触及灵魂,也要被触及皮肉。坚持一条,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古正云的手给他们敲了警钟,不敢再打伤、打残,更不敢把老子打死。老子想横了,只要不死,总有给老子平反的那一天!
不好对付的是肚皮。饿得人头晕眼花、心慌意乱、手脚瘫软、吞口水、冒虚汗。像锯末样满口钻的包谷面面饭,吃起来也滋润了;像猪草样又苦又涩的青菜汤,喝起来也香甜了。就愁不够吃。饿得大家眼露凶光,挤在破草席上搞精神会餐,说好吃的。越说越饿;越饿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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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明邦是供销社管物资的,说:“造孽啊!1960年都没遭饿死,这回怕要饿死在牢房头了!”
代恒乐是食品公司管食品加工的,说:“硬是造孽!,老子1960年都没断过油荤!”
黄继阳说:“就是!老子在外头再造孽吗,菜菜脑脑、红苕棒棒也要塞一肚皮嘛!”
知青们更觉得造孽。钟荣富说:“老子们比告化儿还更造孽了!”
代恒乐说:“说起告化儿,我听过告化儿唱的《造孽歌》,丫逸得很,我念给你们听:
造孽造孽真造孽/造孽的斑鸠树上歇/斑鸠造孽还有身毛/造孽的鲤鱼水中摇/鲤鱼造孽有两根须/造孽的光棍没得妻/光棍造孽还有个碗/造孽的螃蟹背石板/螃蟹造孽有八只脚/造孽的和尚光脑壳/和尚造孽还有本经/造孽的尼姑打单身/尼姑造孽还吃斋饭/造孽的告化儿讨不到来干/”
念得大家哭笑不得。童无逸说:“结尾改成‘造孽的反革命饿牢饭’就应景了。”
没人答话,只感到饿得更造孽了。
搞了十来天,反革命们死不认罪,也没弄出啥子有价值的材料。根据上头的指示,又把八个反革命弄出去,批斗、游街。
这次虽说捆得不是很紧,但八个年轻的反革命已经脱了人形。十多天滚地铺没正经洗过手、脸。吃不饱,睡不好,肉体折磨,精神煎熬。一个个形消骨立,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目光凄惨。一上台,所有的女知青都哭了。男知青也看得心中酸楚,咬牙切齿,却束手无策。
八个反革命拖着虚弱的身子勉强游了一圈,围观的群众就散了。没人看得下去。只好提前押回牢房。
等大家吃完牢饭。童童把碗筷放在菜盆里,等人来收去,突然看见朱仕坤、刘韵蓉、邓阳英三个,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区公所,径直朝牢房走来。两个民兵横枪拦住,大声喝斥:“干啥些?干啥些?不准过来!”
朱仕坤伸手把枪推开,冷冷地说:“让开!”
童童见朱仕坤齐耳短发,穿一件米黄风衣,内穿橙黄高领毛衣,端庄秀丽,高贵逼人;刘韵蓉梳着黑亮双辫,穿一件崭新的银灰色海虎绒毛领灰卡其半长大衣,更显得白嫩娇媚,顾盼生辉;邓阳英翘着两只羊角小辫,穿一件大红粗毛线手织外套,胸前点缀着大大的两个黑绒摆扣,越发娇小玲珑,漂亮可爱。
两个民兵被镇住了,不晓得这三个美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