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那么陡,还种庄稼?”
童童说:“巴掌大一块地都要点一窝包谷。其实这些都不恼火,最恼火的是挑爬坡秧。”他告诉妈妈:“瑞琥住的那点,出沟去,几里外坝上,有我们队的几亩秧田。每年栽秧子的时候,全队男劳力都是半夜两点起床,吃了饭,摸夜下白岩沟,到坝上秧田里,扯64个秧子才天亮,把带去的冷饭吃了,再扯64个,绑在专门的秧扁担上。128个秧子一百多斤,爬这个白岩沟,挑回队差不多12点左右,打在田里,回家吃了午饭,提着秧盆下田,栽抓粪秧。分一手秧子,在秧盆里抓一把土粪栽下去。比栽白水秧慢多了。土粪是用草皮灰和人畜粪便踩绒的。经常抓着蛔虫、抓一手没踩烂的大便,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但不栽抓粪秧,没底肥,就没收成。社员手脚快,一般不等天黑就会收工。我手脚慢,扯的秧子洗得不干净,夹泥带沙,128个秧子最少比他们的重十多斤。从白岩沟爬上来,要比他们慢个多钟头。下午要栽到天黑尽,七、八点钟才栽得完。回来赶忙洗澡做饭吃,还要准备明天的秧草、带的饭菜,搞好也就十点过了。赶紧睡,两点,闹钟一响,就爬起来。一天也就只睡这三、四个钟头。这爬坡秧要栽个多月。秧子栽完,每个人都要垮十多斤肉。我做过、见过、听说过的活路中,没有比栽这个爬坡秧更苦的了!”
老母亲听在耳里,痛在心头。难怪童童说石屏三队的人是饿不死,累死的!
好容易爬上中埂,坐下歇气,见妈妈张口喘气,满头大汗,童童埋怨道:“这么难走的路,你来干啥子嘛?”
老母亲苦笑着说:“看到那张照片,我放得下心吗?古话说:‘结错一门亲,传坏九代根。’你自己也要把细些啊!”
童童无话可说。
童妈妈成了石屏三队大家的客。当天晚上,侯少庆就叫三婶把童妈妈接到家里。杀鸡、推豆花,为童妈妈接风。住侯寅先闺房;第二天,刘志英幺叔幺婶又接去款待,住刘志英闺房;第三天,李联芬的爷爷娘娘叫三婶唐曼莉把童妈妈接到家里,说是要招待远方来的贵客。就在那天晚上,李联芬同哥嫂弟妹们一起去拜望了童无逸的妈妈。虽然她没说一句话,童妈妈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确容貌周正,举止端庄,与众不同。在这个山旮旯里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人才了。
童家老人在隔壁三叔三婶家里做客,和爷爷娘娘有说有笑。娃儿们和二爹二妈都去凑热闹了。李联芬的伯伯伯娘一个挽犁扣,一个宰猪草,拿不定主意该咋办?不去像有些失礼;去吧,咋称呼?两口子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不晓得该咋个办。
一会儿李联云回来说:“童伯娘白白胖胖,好富态!一说一个笑,跟童无逸一个样!”
伯娘正没地方出气,骂道:“二十好几,当老子的人了,说话还不晓得好歹!是童伯娘跟童无逸一个样!还是童无逸跟童伯娘一个样?白吃了老子这多年的干饭!”
李联云白拣了一顿骂,也不气,笑笑,回自家房去了。
芬姑儿回来,鼻子气不出,只顾打水洗脚,任弟妹们叽叽喳喳,说童婆婆和气,拿的糖好吃。
芬姑儿洗了脚,穿上鞋,回吊脚楼上闺房。伯伯伯娘听见门“砰”一声关上,门闩“咔哒”一声插上。两口子对望了一眼:“咋个今天关门这大声?”没细想,收拾好,进房间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妈过来,跟坐在灶背后烧火的伯娘说:“芬姑儿昨晚上做了啥些事,你们晓得不?”
伯娘说:“做了啥些事?我们守着她回屋睡觉的!”
二妈笑着说:“姑娘大了,你守不住了!”
伯娘急了,吼道:“她跑到公房去了?”
二妈忙叫她:“小声些!不是!我听见半夜她叫幺婶开门,跟童无逸的老娘子唧咕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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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啥些?”
“听不清!多半是你们管不了的事儿吧!”
伯娘急火攻心:“要造反了!”顺手抄起根柴块子就朝吊脚楼上跑。
二妈怕出大事,一把抱住她,抢她手中的柴棒棒。正拉扯间,芬姑儿一溜烟冲出大门,跳下敞坝,朝公房跑去了。
童无逸刚起床,正在叠被子,听见公房晒坝人声嘈杂。打开门,见一群人围着李联芬。芬姑儿的伯娘拉着她又哭又闹。二爹二妈、三叔三婶、大哥大嫂、附近的社员,其实全是刘、李二姓,都是亲戚,围一大帮。七嘴八舌,乱成一团。正在磅上看水的李友江,扛着锄头来了,铁青着脸,站在一旁。杵着锄头,浑身战抖。
侯少庆、侯三婶、侯寅金、侯寅平、杨朝容、王友莲、侯寅先两姊妹,一家人全来了。都站在公房檐口,看着晒坝上的吵闹。
伯娘要把芬姑儿拉回家。李联芬拼命挣扎,死死抱住公房檐拄,满面泪水,就是不回家。
三叔李友松、三婶唐曼莉、幺姨刘志英几家人劝伯娘莫气,放手,缓过气来好说好商量:铁冷了打不得;话冷了说得!
二妈、二爹和一些人劝芬姑儿回家:“一家人,亲骨肉,啥事都好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伯伯伯娘都是为你好哇!”
队长,大叔李友昌住得远些,才赶到,问李友松是咋回事。两人正说着。李友江举起锄头大吼:“让开,老子一锄头挖死她个报应!”
三叔李友松一个箭步上前,抢过哥哥手上的锄头,说:“你不要姑娘了,我还要侄女呀!”
幺婶也冲进人群,挡在芬姑儿身前说:“芬姑儿哪里就犯了死罪了?”
三婶唐曼莉是高县符江街上一个殷实人家的姑娘,初中生,虽说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仍身材婀娜、长相俊俏,当年是符江街上数得上的美女。十年前爱上了在符江粮站修仓库的李友松,不顾家人阻拦,嫁到能吃饱饭的石屏三队来的。
队长,大叔李友昌忙喝住众人,说:“不要乱,不要闹,大家都到公房来了,那就开个会。一个一个地说。”
李友江不晓得几时跑回家里,提着火枪来了,站在晒坝边举枪瞄准说:“请你们让开!打死她我偿命,免得她丢人现眼一辈子!”
人们目瞪口呆,都看见枪机大开,安上了火壳子。场面一片死寂。众人下意识地纷纷避让。
芬姑儿背靠檐拄,脸色惨白,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滚滚而下。她晓得伯伯平时话不多,心眼实在,从没骂过人。这回惹他动枪,也是自己实在不听话,伤透了他的心,逼急了!前次他下不了手,这次怕是逃不脱了!但她也没有退路啊!方圆百十里,看了十多家,哪个比得上童无逸?跟那些人不说过一辈子,连一天也过不下去,还不如死了好!她闭着眼睛,泪流满面,等着那一声枪响。
三婶唐曼莉没被吓住,跑过去,死命抱住芬姑儿往人群里拖,哭喊着:“傻妹姑儿!你跑哇!”
三叔李友松跳到大哥枪口前,拍着胸膛吼道:“你疯了!要打死她,先打死我!”
侯家两弟兄早已悄悄绕到李友江身后,准备夺枪。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行动。李联芬二爹李友生造的火枪,打豹子、野猪的家伙,威力极大,极其灵敏,远近闻名。梢有不慎,一触即发,枪响人亡。两弟兄看准机会,一齐出手。侯寅平抬手把枪管望上推;侯寅金抱住李友江右手往下压。扳机一动,“轰!”的一枪打上檐口。碎瓦“噼里啪啦”掉下来。人群一震,散开又聚拢。李友江把枪一丢,含着泪水,转身蹒跚着一步步往家里走。
刘志富怕他出事,扯了李联云一把。李联云会意。两人跟着他回马道屋基去了。
童无逸在门口檐下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万没料到会闹成这个局面。直到伯伯端枪瞄准,芬姑儿闭眼等死,唐曼莉一声哭喊,郁积已久的伤痛汹涌迸发。他跑进房里,倒在床上,嚎啕痛哭起来。人称婚事为喜事。为啥我遇到了就全是悲剧?我的命为啥就这样惨?夏翔、刘妹、蓝瑛,如今又添上个李联芬,哪个好姑娘摊上我这个倒霉鬼都没得个好下场!一个聪聪又杳无音信。命啊!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还不够,还要捉弄每一个爱我的好姑娘!
妈妈进屋来,见童童涕泪滂沱窝囊样,生气了,厉声说:“童无逸!男儿汉,大丈夫!惟恐功名不就,何愁妻室儿女!没出息!”
童童翻身坐起擦干眼泪,定定神,问妈妈:“吃饭没有?”
妈妈说:“李家爷爷娘娘给我煮了醪糟蛋吃。”又说:“昨晚上李联芬找我谈了一晚上,说好了,她要跟我们回兴盛。收拾好,马上走。”
童无逸说:“没办手续回去,不怕医院里那些婆娘乱说哇?”
妈妈说:“是啊!人家告我们拐骗贫下中农妇女,就有口难辩!是该办了结婚证回去!”
两娘母走出去,听侯少庆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知青有知青政策!如今讲婚姻自由,父母包办不得行!抱鸡婆不抱,擗断脚杆都不得抱!动刀动枪更是犯法的事。芬姑儿的事,有她自己做主!有人说我两个姑娘为啥不放跟知青?我侯少庆敢赌咒,要是我的姑娘看起了哪个知青,两相情愿,我保证不得反对!坚决支持下乡知青听毛主席的话,跟贫下中农相结合!”侯少庆喊:“李联芬,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我要你跟知青结婚的?还是你自己愿意跟童无逸结婚的?”
芬姑儿红着脸,不敢开腔。三婶唐曼莉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芬姑儿小声说:“我自己愿意的。”
杨朝容说:“芬姑儿,大声点!大家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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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婶唐曼莉说:“里子都扯烂了,还顾啥些面子?大声说!怕啥些?”
芬姑儿一横心,闭着眼睛大声说:“我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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