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请示,晚汇报,三呼九叩,日日如此。
童无逸每到忠字舞时间,浑身起鸡皮疙瘩,闭目塞听,真想一死了之。巴不得每天早上下雨下雪下刀子,免了这场酷刑折磨。
早饭后,就是向马家合交代问题的时间。
原贵岭公社书记马家合,是顺子区清理阶级队伍领导小组组长,白净面皮,五短身材,刀眉鹰眼,鼻直口方,集商人的精明、政客的冷酷于一身。祖上原是顺子富商,有大船往来宜宾,搭客贩货。不料满载冲滩触礁,船毁人亡。家道败落。土改时划为贫民,斗地主勇猛无情,入党当官。自恃根红苗正,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满怀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秉承县革委副主任胡天道旨意,对童无逸这个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杀关管子女毫不手软,狠揭猛批,只是因为童无逸知青的身份,没有像对其他囚犯那样动用肉刑。过了好久,童无逸终于明白马家合要坐实他两个罪名。
一是收听敌台广播。收音机是里通外国的收发报机;
二是强Jian刘韵蓉。证据是洪自强的口供,说童无逸和刘韵蓉过了一夜。刘韵蓉的死与童无逸有关。
童无逸自然百般辩解,拒不认罪。这两条中,任意一条都够判几年的了!
眼看着宽严大会开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够定罪判刑的放回接受管制;够定罪判刑的逮捕法办。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马家合说:“童无逸,你是知青,有文化,懂政策,比哪个都聪明。人家喊你童精灵嘛,是不是?你不要精灵过了头啊!你想,进来了,不说出点事情来,出去得了吗?没得点油,脱得了锅巴呀?你晓得,这是啥些地方?‘清理阶级队伍’!毛主席亲自布置的。搞耍的呀?你跟我弄清楚!人家说这里风吹进来的,牯牛都拉不出去!你懂噻。”
一个月的口粮吃完了,马家合叫公社通知李联芬送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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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挺着个大肚子的联芬艰难地爬上石阶,把背来的包谷、菜金交给看守,凄惨地向号子里张望。童无逸晓得她是在找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想到快出世的孩子,他心软了,想早点回去,写了个坦白材料。实事求是:
一。 承认自己卖了60斤粮票买的凯歌牌收音机,发票尚在。收不到敌台;更不是收发报机;
二。 承认自己和刘韵蓉是朋友,在她那里住过一夜,但绝对没有强Jian她。
马家合收下,不置可否。过了一个多星期,石屏大队民兵排长侯寅平来接他回队。大队书记在社员大会上宣读了对他的处理决定:
一。 童无逸违法贩卖粮票60斤,罚款40元。
二。 和女知青刘韵蓉有不正当关系,回队交贫下中农监督教育。
从此,侯少庆再也不提“一对红”了。童无逸失去了他的政治庇护。连曾经相好的刘志英都问李联芬:“大队通知四类分子到公社砍柴,你那个人去不去?”
童童说:“这种日子过起该多难受。李联芬承受的压力可想而之。不久,大女儿出世了。我想,这次总算逃脱了管制、判刑,就给她取名为童涛,谐‘逃’音。借杜甫诗‘无边落木潇潇下’的意境,小名潇潇。还写了一首七律。”他拿出纸笔,写给彦荷看:
妖猴顽劣偏得道
践踏丹墀岂非仙
惊天动地千钧棒
炼志囚身五行山
喜出石匣称解脱
奈何金箍有紧宽
可怜昔日齐天圣
四大皆空望佛坛
老九看了两遍,说:“‘喜出石匣’一联好,工稳,有哲理。咋个自称妖猴呢?还顽劣?”
童童笑道:“在他们眼里,我们这种人不是顽劣妖猴是啥子?”
老九笑笑,说:“你这‘四大皆空’怕是一语双关吧!”
“之所以叫‘曾精灵’!”童童竖起大拇指。
老九推他一掌,说:“算了!装摸做样。以为我不晓得其实你在自我陶醉,沾沾自喜!”
童童不笑了,说:“你冤枉我了。其实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有啥子值得自我陶醉,沾沾自喜的嘛?写点狗屁不通的东西,都是有感而发,但不敢见人。李联芬又一窍不通。离开石屏那天,我在门上写了首《笼中鸟》:
饮啄难忘云悠悠
春花秋月总是愁
今朝振翅飞将去
地阔天高不回头
念给她听。过了几天,她说她明白了,一口咬定是我再也不想跟她回后家了。叫人哭笑不得。”
老九说:“她不像没文化的样子呀!啥子程度?”
童童无奈地说:“开初,她们说她读过小学,我想将就了。带她逛兴盛,在乾元关,给她说碑上那副有名的对联,是用兴盛的紫燕场、朱鸾镇、迎福街、丹凤驿、青牛坪、白马寺、望月楼、黄龙观这些地名串成的;工稳、精妙、意趣悠长。把这副对联的出处说给她听,没想到。。。。。。”
“你晓得出处?”老九打断他说:“我晓得这副对联,就不晓得出处。你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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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童说:“有两种版本,也没人考证何真何假。一说是前后任县官较量文才;一说是翰林出联招女婿。反正这些故事都有个大同小异的模式,你自己编园就行。还是说联芬吧。我讲得兴致勃勃;她听得一脸茫然。我算是对牛弹了一回琴。原来,她小学三册都没读完就回家背牛草背篼了。难怪
‘紫燕朱鸾迎丹凤;
青牛白马望黄龙。’
十四个字她只认得‘白、马、牛’三个!”
“你可以教她呀!”
“教过。白天干活忙,晚上教吧,不到十分钟她就困了,当我是唱催眠曲。要是三姑六婆、四姐八妹来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扯到三更半夜,甚至鸡叫天亮,精神好得很!一个‘2/3’我教了几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我认了!”
看到童童无可奈何的样子,老九感同身受,也想一吐为快;转念一想,还为时过早,谈谈再说,笑着安慰他:“你总算遇到伯乐,春风得意了嘛!”
童童不以为然,说:“啥子春风得意哟?搞起好耍,轻松愉快地混伙食、拿补助、挣点 火巴火巴工分不是!”
“在文教局混伙食?算可以了!”老九笑着说:“喂!谈谈你的发迹史。”
“发啥子迹哟?”童童说:“在石屏,听妈妈说二老表在食品公司当经理,帮我们联系好了,迁回兴盛城郊区,乾元公社,高兴得很,都以为是菜蔬队,分配高些,吃供应粮。没想到是最偏远的红星四队。人多田土少。过去都是做麻布生意,修起大瓦房,叫袁家大院子。后来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割资本主义尾巴、以粮为纲,不准做麻布生意,划为农业队,穷得。。。。。。咋个说呢?所有的农民全靠偷东西活命。编起顺口溜来唱:‘大干部大偷/小干部小偷/社员只有毛毛揪!’青壮年偷铁路货车,叫‘吃两条线’;老弱妇孺就见啥偷啥。附近那个国营农场遭了殃。就是各家自留地的茄子南瓜四季豆、青菜萝卜、甚至麦子高粱都保不住自己吃得到口不!富丽堂皇的袁家大院子成了个告化营、贼窝子,破烂不堪,就跟哪个诗人早年写的那样:‘看不到一座二、三十年内新修的民房’!我只好跟一伙农民到云南做苦工混饭吃,叫‘挖斋’!去的时候包工头说一个月要找几十百把块钱;啥子活路没干过?在原始森林无人区修公路;在高差一两千米的山顶到河谷开防火线;一个个浑身褴褛,头发胡子一包糟。哪个不像史前时代的野人?没一个工地不是工程未完包工头就卷款潜逃的!‘斋哥’们还要替工头做工还债。十天半月无粮无菜,吃野菜野果是常事。直到公安局出面,甲方出钱粮遣散。没车,走百十里山路到某个城市,又到其他工地镶个饭碗,开始下一轮恶性循环。最后无工可做了,徒步几百里到昆明,终于找到个通下水道的活路,在熙来攘往的人群胯下,浑身污泥浊水,臭气熏人,跟阴沟里的耗子样,干了个多月,除了伙食,进了几角钱。靠二哥买车票才回到兴盛。老母亲说得非常形象:大种告化子一个!三个月的叶叶,认人,从不让生人抱,见我就笑着伸手求抱。真是血缘哪!抱着叶叶我想哭。这家人咋个活呀?”童童喝了口水,说:“有天进城买煤,在公社门口碰到张老师。他是我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现在是文教局群众文化股股长,在乾元公社蹲点搞政治夜校。他要我写几首诗,作为他蹲点抓出的成绩。尽管他在一中不相信我下水救人,批评过我,我还是很佩服他的学识、人品。我写了几首,第二天交卷。他大喜过望,说:‘我晓得你可以写,没想到你一天就写了这么多。水平还不错!’过了几天,公社通知开会。县、区社有关领导,几百下乡、回乡知青,听市里专业作家周老师讲评我写的诗。高帽子给我戴了一大堆。最后号召全体下乡、回乡知识青年向我学习,写诗写文章,办政治夜校,批林批孔。挑选了二、三十个男女知青,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公社团委书记当队长。我当编导。也是风云聚会,这些1972年前后毕业的应届高中生,声乐、器乐、舞蹈、表演,人才汇粹;身材、扮相、演技、舞姿、风度、气质、化妆、美工,禀赋超群。加上我们宣传队的节目几乎全是我创作的。独一无二,决无雷同,在每次汇演中稳拿第一,超过了以前风头最劲的几个区宣传队。县里的各种会议,各个节日,各种活动,都安排我们演出。还时常代表县、区革委到各大水利工地、驻军营地、工厂矿山去慰问演出。文化馆为我的诗歌出了个专集。用我一首诗的标题叫《我们的诗》。就这样,县里有关文艺创作、群众文化、政治夜校的会议都通知我参加。有会议补助、生产队要评工分,还有会议伙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