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看猪妈妈,知道它心中悲凉,但又如释重负。它毕竟是一头普通的猪,不会
像人类那样煽情。看,它已经把失去一批儿女的痛苦忘却,站在槽边闹食了。
食物的气味飘了过来,很快逼近。互助提着一桶饲料到达圈门。她戴着一片
白色的遮胸巾,巾上绣着“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鲜红字样。她还戴着两只
白色套袖,一顶白色软帽,那样子很像糕点店里的面案师傅。她用铁勺子舀着饲
料往食槽里倒。母猪妈妈昂着头,前蹄站在槽里。饲料落在它的脸上,看上去像
一摊摊的黄屎。这饲料散发着酸溜溜的腐败气味,令我极端厌恶。这就是西门屯
大队的高级知识分子蓝金龙和黄互助共同研制的糖化饲料,用鸡屎、牛粪、绿色
植物,加上曲种混合在大缸里发酵而成。金龙提起桶,将桶中的饲料全部倒进食
槽。母猪无可奈何地吃着。
“只吃这种饲料吗?”洪泰岳问。
“前几天每次加两勺豆饼,”互助说,“从昨天起,金龙说不加豆饼了。”
洪泰岳探身进圈,观察着母猪,说:“为了保证这头小种猪的发育,要给这
头母猪开小灶,加足料。”
“大队仓库里的饲料粮已经不多了。”黄瞳道。
“不是还有一仓玉米吗?”洪泰岳问。
“那是战备粮!”黄瞳道,“动用战备粮要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
“我们养的是战备猪!”洪泰岳道,“真要打起仗来,解放军不吃肉,如何
能打胜仗?”见黄瞳还在犹豫,洪泰岳坚定地说,“开仓,出了问题我负责。下
午我就去公社汇报请示,大养其猪,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谅他们也不敢拦挡。
重要的是,”洪泰岳神秘地说,“我们要把猪场扩大,把猪的存栏数提高,到时,
县里粮库的粮食,就是我们猪场的粮食。”
黄瞳和金龙的脸上浮起会心的笑容。此时,小米粥的香气由远渐进,到了隔
壁猪圈门前停止。洪泰岳道:“西门白氏,从明天起,这头母猪也归你喂养。”
“是,洪书记。”
“先把这桶米粥倒在母猪槽里一半。”
“是,洪书记。”
西门白氏,西门白氏,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啊,我用力思索着,回忆这个
名字与我的关系。一个亲切的面孔,出现在猪圈前方。我一看到那张饱经沧桑的
大脸,全身如通了电流一般震颤不止,与此同时,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拔开,往事
如潮涌至。我大叫一声:“杏儿,你还活着!”但我的话一出喉咙,就变成了一
声长长的、尖厉的嚎叫。这声音不但把圈前那些人吓了一跳,也让我自己大吃一
惊。于是我无限悲哀地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现在,现在,我早已不是什么西门
闹,我是一头猪,是圈里这头白色母猪的儿子。
我努力计算着她的年龄,但葵花的香气使我迷糊起来。葵花正在盛开,主秆
粗壮如树,叶片乌黑胖硕,花盘大如脸盆,花瓣宛如金子锻造,叶片和茎秆上的
白色芒刺足有一厘米,这一切构成了凶悍霸蛮的印象。尽管我算不清她的准确年
龄,但我也知道她已经年过半百,因为她的双鬓上已经出现了白的发丝,她那两
只细长的眼睛周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那一口曾经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变成
了土黄的颜色并且磨损严重。我恍然觉得,在过去的许多年头里,这个女人是依
靠吃草为生。她吃的是干燥的谷草和坚硬的豆秸,咀嚼时会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米粥,慢慢地往食槽里倒。老母猪前腿扶着圈门立起来,
迎接那美味的食品。隔壁那些傻家伙被美味诱惑,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声。
在母猪和隔壁小猪呱嗒呱嗒的吃食声中,洪泰岳严肃地对西门白氏训话。他
的话听起来冷酷无情,但他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一些暧昧的温情。西门白氏在
阳光下垂手而立,她头上那些白的发丝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透过圈门宽大的缝
隙,我看到她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洪泰岳严厉地问。
“放心吧,洪书记,”西门白氏低声但是异常坚定地说,“我一辈子没有生
养,这些猪娃,就是我的亲生儿女!”
“这就对了,”洪泰岳满意地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能把集体的猪娃当成亲
生儿子来抚养的女人。”
第二十三章猪十六乔迁安乐窝刁小三误食酒馒头
哥们儿,或者是爷们儿,你好像有点厌烦了,我看到你那浮肿的眼皮已经遮
住了你的眼球,从你的鼻子里,似乎还发出了鼾声——大头男孩蓝千岁用刻薄的
腔调对我说——如果对猪的生活不感兴趣,那我就给你讲述狗的生活——不,不,
不,我非常感兴趣,您知道,您为猪的岁月里,我并没有时刻在您身边。起初我
在养猪场工作,但并没有负责喂养您,后来,我与黄合作一起,被派到棉花加工
厂工作,对您成就赫赫大名的过程,多半是道听途说。我非常愿意听您讲述,我
想知道您经历的一切,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您千万不要在乎我的眼皮,当我的
眼皮遮住了眼球时,那正是我聚中了全部精力听您讲述的标志。
接下来的事情,极其纷纭复杂,我只能拣要紧的、热闹的说给你听,大头男
孩道,尽管西门白氏对我的母猪妈妈进行了精心地喂养,但我还是用疯狂的吮吸
——简直就是榨取——导致了它的后瘫。它的两条后腿像两根枯萎的老丝瓜拖在
身后,用两条前腿勉强支撑着前半身,在猪圈里爬行。此时我的身体已经与它的
身体相差无几。我皮毛光滑,像抹了一层蜡;皮肤粉红,散发着香气。可怜的母
猪妈妈皮毛肮脏,后半身沾着屎尿,散发着臭气。每当我要叼它的奶头时,它就
没命地嚎叫,眼泪从三角形的眼睛里涌出来。它拖着残废的身体爬行着,躲着我,
求着我:儿子,好儿子,饶了妈妈吧,你把妈妈的骨髓都吸干了,你难道看不到
妈妈的惨状吗?你已经长大成猪,完全可以独立进食了。但我置它的哀求于不顾,
一嘴将它拱翻,同时把两个奶头噙在嘴里,在母猪妈妈挨刀般的尖叫声中,我感
到昔日能分泌出甘美|乳汁的Ru房,已经像废旧的胶皮一样枯燥无味,那里边能够
分泌的,只有极少量又腥又咸的黏液,这已经不是|乳汁而是毒药。我厌恶地一拱,
就使它翻了一个筋头。它哀嚎着,怒骂着:十六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你是个恶魔,你的爹不是猪,而是一匹狼……
因为母猪的后瘫,西门白氏受到了洪泰岳的训斥。她含着眼泪辩解:“书记
啊,不是我不尽心,是这头小猪太厉害,你没看过它吃奶的样子,如狼似虎啊,
别说是一头母猪,就是一头母牛,也会被它吸瘫……”
洪泰岳扶着圈墙往里看,我心血来潮,前腿一举,直立起来。我没有想到,
直立起来,用两只后腿支撑身体,这个只有那些马戏团里久经训练的猪才能做的
动作,我做起来竟是这般轻松自如。我把两只前蹄搭在墙头上,脑袋几乎触到洪
泰岳的下巴。他吃了一惊,身体后撤,瞅瞅周围无人,低声对西门白氏说:“错
怪你了,我马上派人来,将这个猪王弄出来单独饲养。”
“我早就跟黄副主任说过,但他说要等您回来研究……”
()
“这个笨蛋,”洪泰岳道,“这么点小事都不敢做主!”
“大家都敬奉着您呢,”白氏抬头看了洪泰岳一眼,慌忙低下头,喃喃道,
“您是老革命,为人正派,处事公道……”
“行了,这些话你以后不要再说,”洪泰岳挥挥手,紧盯着白氏泛起红潮的
脸膛,说,“你还住在那两问看茔屋子里吗?要不你就搬到饲养棚里来吧,跟黄
互助她们住在一起。”
“不啦,”白氏说,“我出身不好,又老又脏,别让年轻人讨厌……”
洪泰岳用劲儿盯了白氏几眼,把头扭了,目光盯着那些肥大的葵花叶片,低
声道:“白氏,白氏,你要不是地主该有多好……”
我“哐哐”地叫着,表达着心中复杂的情感。说实话,我那时并没有特别强
烈的醋意,但洪泰岳与自氏之间那种日渐微妙的关系让我本能地感到不悦。这事
儿自然没完,最终的悲剧结果你尽管知道,但我还是会详尽地讲给你听。
他们将我转移到了一间特别宽大的猪舍里。离开诞生地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偎
在墙角、痴痴呆呆的母猪,心中毫无悲悯之感。但不管怎么说,我通过它的产道
来到阳世,从它的Ru房里榨取营养长大了自己的身体,它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应
该报答它,但我实在想不出拿什么报答它,最后,我将一泡尿撒在它的食槽里,
据说,年轻公猪的尿含有大量激素,对因哺育过度而瘫痪的母猪,有奇特的疗效。
我的新居是一排独立圈舍中最宽敞的一间,距离那二百问新建成的猪舍有一
百米远。我的房子后边是一棵大杏树,半个树冠笼罩在圈舍的上空。圈舍是敞开
式的,后檐长,前檐短,阳光可以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圈舍的地面全部用方砖铺
就,角落有洞,洞上架铁箅子方便粪便流出。在我的卧室墙角,有一堆金黄|色的
麦秸,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我在新居里转来转去,嗅着新砖的气味,新土的气味,
新鲜梧桐木的气味,新鲜高粱秆的气味。我很满意。与老母猪那低矮、肮脏的居
所相比,我的新居,是真正的高尚住宅。这里通风透气,采光良好,所有的建筑
材料都是环保型的,绝对没有有害气体。瞧那梁檩,是新砍下来的梧桐树干,茬
口雪白,渗着苦涩的汁液。充当房笆的高粱秸秆也是新鲜产物,汁液未枯,散发
着酸甜的气味,嚼起来味道肯定很好。但这是我的屋,我不会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而自拆房屋,但咬一截尝尝滋味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