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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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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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爪搭上树权,就近嗅着杏花,偶一抬头,看到一个像车轮那么大的、仿佛用
锡箔剪成的月亮,从杏树的缝隙中升了起来。刚开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当
它渐渐地放出光辉之后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时的我还是一头童趣盎然的猪,发现了奇异事物,总是按捺不住地兴奋,
总是想把这奇异与其他猪共同分享,这一点与莫言十分相似。他在一篇题名《杏
花烂漫》的散文里写道,有一个中午,他发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相跟着爬上了一
颗花朵盛开的大杏树,搞得杏花瓣儿如雪片般纷纷降落。他急于让人前来与他一
起观赏树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饲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蓝解放摇醒,他
写道:……蓝解放猛地坐起来,揉着通红的眼睛,问:“什么事?”我看到炕上
的芦席在他脸上硌出的清晰印记,神秘地说:“哥们儿,跟我走。”我引领着蓝
解放绕过那两头公猪居住的独立房屋,进入杏园深处。暮春天气,万物慵懒,猪
都在酣睡,连那头喜欢装神弄鬼的公猪也不例外。成群蜜蜂,嗡嗡嘤嘤,抓紧花
期,不顾疲劳,辛勤劳动。画眉鸟儿在花枝间闪动着亮丽的身影,并不时发出裂
帛般的凄然啼声。蓝解放不高兴地嘟哝着:“你他妈的,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我用食指轻压嘴唇,示意他噤声。我压低嗓门对他说:“蹲下,跟我来。”我们
蹲着,慢慢地往前移动。我们看到两只土黄|色的野兔在杏树间追逐;一只拖着长
尾巴的艳丽野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呜叫着,飞到荒冢后边的灌木丛中。我们绕
过那两间曾经做过发电机房的屋子,前边就是杏林最茂密处。几十棵要两个人才
能合抱的大杏树,树冠庞大,在空中几乎连结成一片。枝条上花朵累累,颜色有
深红、粉红和雪白,远远看上去,仿佛团团彩云。因为这些树太大,根系过于发
达,再加上村民们对大树的崇拜心理,所以逃过了1958年大炼钢铁、1972年大养
其猪的劫难。我亲眼见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像两只松鼠一样沿着那棵树干有些倾
斜的老杏树爬了上去,但现在却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微风起处,树冠轻摇,熟透
的花瓣犹如雪片,纷纷落下,地下如积琼瑶。“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蓝解放
提高了声嗓,并攥起拳头,蓝脸父子的执拗和暴躁在我们西门屯、乃至高密东北


乡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这位小爷生气。我说:“我亲眼看到他们爬到树
上去了……”“谁们?”“金龙和互助啊!”我看到蓝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
一下,仿佛有一个隐形人对准他的心脏部位猛击了一拳,接着我看到他的耳朵微
微抖动,半边蓝脸,宛如翠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似乎在犹豫,在斗争,但
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驱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树下……他仰起脸来……半边脸蓝如翠玉
……他发出了一声哀嚎,猛地扑倒在地上……花瓣纷纷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
…我们西门屯的杏花是远近闻名的,进入九十年代后,每年春天,都有城里的人,
开着车子,带着孩子,慕名来看杏花……在文章的结尾,莫言写道:我想不到这
件事会让蓝解放那样痛苦。人们把他从杏树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开他紧咬的牙
关,往他嘴里灌姜汤,使他苏醒过来。人们逼问我,他到底在树上看到了什么,
竞魔成了这样。我说,我说是那头公猪,带着那头名叫“蝴蝶迷”的小母猪,在
树上骚情……人们狐疑地说,那也不至于吧?解放苏醒后,在饲料室的炕上像毛
驴一样打滚。他嚎哭的声音像那头公猪学拉的防空警报。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
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眼睛,撕自己的腮帮子……为了防止他自残,善良的人们,
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我急于想把日月同辉的美丽天象告诉人们,但养猪场被突然疯掉的蓝解放弄
得一团混乱。大病初愈的洪书记闻讯赶来。他拄着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苍黄,眼
窝深陷,下巴上的胡须花白蓬乱,这场大病,使这个咬钉嚼铁的共产党员变成了
一个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捣着地面,仿佛要从地下捣出水来。刺眼
的电灯光芒使他的脸色愈显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蓝解放脸相更加
狰狞。
    “金龙呢?”洪泰岳气急败坏地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看样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还是莫言怯生生地说:
“他大概在发电屋里……”
    人们这才想起,这可是从去年冬天停止发电之后的第一次发电,金龙的用意,
实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样溜走了。
    这时候,我听到从屯子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个女人悲凉的哭声。这哭声使我
的心紧缩起来,大脑缺氧,片刻空白,随后,往事如潮水,汹涌袭来。我蹲在饲

()
养室前那堆叠摞得很高的杏树根盘和枝条上,思想着云遮雾掩的过去,观察着纷
乱复杂的现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白骨,堆放在饲养室房前的一个
箩筐里,被月光照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绿,并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我很快看
到,一个仿佛舞蹈着的人,迎着此刻已经如水银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园猪场
的小路。她仰着脸,脸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闪烁着古旧的黄光,嘴巴因为嚎哭
而张开,宛如一个黑色的老鼠洞口。她的双臂弯曲着悬在胸前,双腿罗圈,裆问
能钻过一只狗,双脚呈外八字,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比她前进的步幅还要大。她
就这样姿态丑陋地奔跑着。尽管这一切都与牛时代里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还
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努力回忆迎春的年龄,但人的意识被猪的意识团团包围着,
最终混为一体,成为既兴奋又悲伤的情绪。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透过破烂的窗户,我看到迎春扑到炕前,
哭喊着,伸手推动蓝解放的身体。
    蓝解放的双手被绑,无法动弹,便用双脚猛蹬墙壁,使那本来就不结实的间
壁墙摇摇晃晃,灰色的墙皮,像杂合面的大饼,一片片地跌落下来。屋子里,众
人慌乱不堪。洪泰岳又下命令:“拿绳子,把他的腿绑起来!”
    一个也在猪场工作的老男人吕扁头,拖着一条麻绳子,笨拙地爬上炕去。蓝
解放的两条腿犹如疯马的蹄子,胡踢乱蹬,使吕扁头无法下手。
    “绑啊!”洪泰岳大声喊叫。
    吕扁头俯身压向解放的双腿——迎春撕扯着吕扁头的衣服哭叫:放开我的孩
子——快上去帮他的忙!洪泰岳喊叫——解放大骂着: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你
们这些猪!——把绳子穿过去啊!——孙家老三孙豹冲进来——快上炕帮他!—
—绳子绕住了解放的双腿,把吕扁头的紧紧搂住解放双腿的胳膊也缠了进去,绳
子被抽紧——松松绳子,让我抽出胳膊——解放的腿扑腾,绳子飞舞如狂蛇——
哎哟我的亲娘……吕扁头身体后仰,跌到炕下,顺势砸倒了洪泰岳——孙家老三
毕竟年轻力壮,他一屁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顾炕下迎春的抓挠、痛骂,疾速
有力地将绳子抽紧,使解放的两条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吕扁头捂着鼻子,
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滴下来。
    爷们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这些事,但请相信我丝毫没有撒谎。一个人,
在疯狂状态下会产生超人的力量,会做出近乎神奇的举动,那棵老杏树上至今还
留有几个鸡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当年的你在疯狂状态下用头碰的。头的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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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状态下。根本不能与杏树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疯了,头也就变硬了——
这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共工头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维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树剧烈
摇晃,杏花如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巨大的反弹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额头鼓起了一
个大包,可怜的杏树老皮剥落,露出了白色的内里……
    被绑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
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
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
试图往他的嘴里注入一点凉水,借以浇灭他心中的邪火,但呛了他的喉咙,引起
他剧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雾状,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我的儿啊……”迎春嚎哭着晕了过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见血就晕。
    正在此时,西门宝凤背着药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医务工作者的气质,并
不因为炕下躺着昏厥的母亲,炕上躺着喷血的弟弟而惊慌失措。她已经是个经验
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她的手无论冬夏,都像冰一样凉。
我知道她的内心也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个“大叫驴”常天红,这是
历史事实,我曾亲眼见到,莫言的小说里也有踪可寻。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扁
扁的铁盒,抽出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对准迎吞的“人中”|穴,又准又狠地刺了
一下,迎春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宝凤示意人们,将被捆绑成一捆树棍子模
样的解放往炕边拖了拖。她既没摸他的脉,也没听他的心脏;没试他的体温也没
量他的血压;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疗的不是蓝解放,而是她
自己。她从药箱捏出两支安瓿,夹在手指的缝里,然后用镊子敲破,用针管吸光
瓶中药液,将针管举起,对着明亮的电灯,推动针管,亮晶晶的水珠从针尖射出。
这个画面很神圣很庄严很经典很常见,那些宣传画上,那些电影电视中,常常有
这样的画面和镜头,干这种活儿的人被称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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