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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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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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犬优良基因的猛犬,高密县的狗王。在发表演说前我集中了两秒钟的神思,集
中到嗅觉上,一秒钟用来感受你老婆的情况:东厢房里葱花饼香气浓郁,一切正
常。用第二秒钟感受了一下你的情况:你办公室里烟气辛辣,你趴在窗台上,望
着月下的县城在思索,情况也还正常。我对着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闪光的
狗毛,高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宣布,第十八次圆月大会现在开幕!”
    狗叫声连成一片。
    我抬起右爪,对它们挥动着,等待呼声平息。
    我说:“在本月,我们亲爱的兄弟藏獒不幸去世,让我们齐叫三声,送它的
灵魂返回高原。”


    几百条狗三声齐叫,震动了整个县城。我眼睛潮湿,为藏獒的去世,也为了
群狗的真诚。
    接下来,我说,请各位唱歌,跳舞,交谈,喝酒,吃点心,庆祝狗三姐的三
个宝宝满月之喜。
    群狗欢呼。
    狗三姐站在基座下,把它的一个狗儿递上来。我在这狗儿腮上亲了一下,然
后,举着它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儿扔下去。三姐把一个狗女递上来,我把这
狗女亲一下,举起来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女扔下去。三姐把最后一个狗儿递
上来,我胡乱亲一下,示众,扔下去。群狗欢呼。
    我跳下基座。三姐凑上来,对那三条小狗说:“叫舅舅,这可是你们的亲娘
舅。”
    小狗呜呜噜噜地叫舅舅。
    我冷冷地对三姐说:“听说它们都被卖了?”
    三姐得意地说:“可不是嘛,我刚生出它们,来买的就挤破了门。最后,俺
家女掌柜的把它们卖给了驴镇的柯书记、工商局的胡局长、卫生局的涂局长,每
只八万呢。”
    “不是十万吗?”我冷冷地问。
    “送来十万,但俺家掌柜的给他们每家退回去两万。俺掌柜的,可不是见钱
眼开的人。”
    “妈的,”我说,“这哪里是卖狗?分明是——”
    三姐用一声尖叫打断我的话,说:“它舅舅!”
    “好,我不说了,”我低声对三姐说,然后又高声对众狗说,“跳起来吧!
唱起来吧!喝起来吧!”
    一匹尖耳朵、细腰肢、秃尾巴的德国杜宾狗,抱着两瓶啤酒到我跟前,张嘴
咬开瓶塞,泡沫汹涌冒出,啤酒花香气洋溢,它说:“会长请喝酒。”我抓起啤
酒瓶,与它怀抱的啤酒瓶相碰。
    “干!”我说,它也说。
    我们将瓶嘴插进嘴巴,双爪抱着酒瓶,咕嘟咕嘟往里倒。不断地有狗上前来
敬酒,我来者不拒,身后很快有了一堆啤酒瓶子。一个白色小京巴,头上扎着小
辫儿,脖子上扎着蝴蝶结,叼着一根肉联厂生产的火腿肠,像个毛球儿似的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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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它身上散发着夏奈尔5 号香水的淡雅气味,洁白的长毛像银子一样光洁。
    “会长……”它有点结巴,说,“会、会长,请吃火腿肠。”
    它用细密的小牙撕开了包装纸,双爪将火腿肠举到我的嘴边。我接受了,咬
下核桃大的一块,慢慢地、有尊严地咀嚼着。马副会长抱着酒瓶子过来,碰了我
的酒瓶一下,问:“这批火腿肠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说。
    “妈的,我让它们拖出一箱尝尝,可它们整出了二十多箱,明天,看仓库的
老魏头要倒大霉了。”马副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马副会长,偶(我)敬你……你一杯……”小京巴媚态可掬地说。
    “会长,这是玛丽,刚从京城来的。”马副会长指着京巴对我说。
    “你的主人是谁?”我问。
    京巴炫耀道:“偶(我)的主人是、是高密县城四大美人之一巩紫衣呀!”
    “巩紫衣?”
    “招待所长呀!”
    “噢,是她。”
    “玛丽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看就让它给会长做秘书吧。”马副会长意味
深长地说。
    “再议。”我说。
    我的冷淡态度显然使玛丽受了打击,它斜眼看着那些喷泉边狂饮暴吃的狗,
不屑地说:“你们高密狗,太野蛮了。我们北京狗,举行月光party 时,一个个
珠光宝气,轻歌曼舞,大家跳舞,谈艺术,如果喝,那也只喝一点红酒,或者冰
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签插一根小香肠儿,吃着玩儿,哪像它们,你看那个黑
毛白爪的家伙——”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
儿。它灌一日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
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
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
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我说:“入乡随
俗嘛,你来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学会吃大蒜!”
    “哇噻——!”京巴玛丽夸张地喊叫着,“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时辰将到。初夏季节,昼长夜短,顶多再过一个
小时,小鸟就要啼叫,那些托着鸟笼子遛鸟的,那些提着宝剑锻炼的,都会到天
花广场上来。我拍拍马副会长的肩膀,说:“散会。”
    马副会长扔掉酒瓶,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群狗纷纷
把怀中的酒瓶子扔掉,不管是喝醉的还是没醉的,都抖擞起精神,听我训话。我
跳上基座,说:“今晚聚会,到此结束,三分钟之后,这广场上不许有一条狗存
在。下次聚会,时间待定。散会!”
    马副会长又是一声呼哨。只见群狗,拖着沉重的肚子,向着四面八方,狂奔
而去。那些喝高了的,一溜歪斜,连滚带爬,片刻也不敢停留。狗三姐与它的雪
橇狗丈夫,把三个孩子叼到一辆品质优良的日本进口婴儿车上,一个推着、一个
拉着,也是如飞而去。那三个狗崽子爪扶着车边站在车里,兴奋得尖叫不止。三
分钟后,喧闹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片宁静,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闪光,只
有那些没吃完的火腿肠在散发香气,还有就是几百泡狗尿的巨臊。我满意地点点
头,与马副会长拍爪告别。
    我悄悄地回到家里,看到东厢房里,你的妻子,还在那儿烙饼。她好像从这
工作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宁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梧桐树上,
一只麻雀喳喳地叫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全县城都被鸟叫声笼罩,月光渐渐黯淡,
黎明悄然降临。
    第四十四章金龙欲建旅游村解放寄情望远镜
    ……我好像是在批阅着一份与金龙有关的文件,他要把西门屯建成一个完整
地保留着“文革”期间面貌的文化旅游村。他在可行性报告里颇有辩证味儿地写
道:文化大革命在毁灭文化的同时也创建了一种文化。他要把被铲掉的标语重新
刷上墙,把高音喇叭重新竖起来,把杏树上那个嘹望台重新搭起来,把被大雨淋
塌的杏园猪场重新建起来。他还要在村东建一个占地五千亩的高尔夫球场,至于
失去耕地的农民,就在村庄里,表演性地从事“文革”期间他们干过的事儿:开
批斗大会,押“走资派”游街,演样板戏,跳忠字舞,等等。他在报告里写,也
可以大量复制“文革”期间的物品,譬如袖标、梭镖、毛主席像章、传单、大字
报……另外,还可以让旅游观光者一同参加忆苦大会,看忆苦戏,吃忆苦饭,听
老贫农讲述旧社会的事……他在报告里说:要把西门家大院建成一个单干博物馆,
给蓝脸和他的装着假肢的驴、被砍去一只角的牛塑造蜡像。他在报告里说,这些


颇有后现代意味的活动,一定会让城里人和外国人大感兴趣,只要他们感兴趣,
就会慷慨解囊。他们的钱包瘪下去,我们的钱包就会鼓起来。报告中还说,游完
“文革”期间的村庄,我们马上就会把他们送入酒红灯绿、声色犬马的现代享乐
社会。他野心勃勃地要把西门屯往东、直到吴家沙嘴的土地全部吃掉,建成一个
世界最高等级的高尔夫球场,再建一个集天下游玩项目之大全的娱乐城。他还准
备在吴家嘴沙洲上建成一座像古罗马宫殿一样的洗浴中心,建一个像美国拉斯维
加斯那样大的赌城,而且还要在沙洲上建一座雕塑公园,雕塑的主题,就是十几
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人猪大战,这主题公园是要人们反思环境保护问题,树立万
物皆有灵性观念,那头公猪冰河舍身救儿童的事迹,当然要大加渲染。报告中还
提出要建设一个会展中心,每年召开一次国际宠物大会,吸引外宾,吸引外资…

    看着他写给县有关部门的请示和煞有介事的可行性报告,看着县委和县府主
要领导大加赞赏的批示,我不禁摇头叹息。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我
迷恋土地,喜闻牛粪气息,乐于过农家田园生活,对我父亲这样以土地为生命的
古典农民深怀敬意,但当今之世,这样的人,已经跟不上潮流了。我竟然还会如
疯如狂地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向妻子提出离婚,这也是非常古典的模式,显然
不合时宜了。我无法在这样的报告上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只是在我的名字上画了
一个圈子。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样一份云山雾罩、天花乱坠的报告究竟出自
谁的手笔?莫言满脸坏笑着的脸突然从窗口露出来。我正惊讶着他的脸何以会在
离地面十几米高的三楼窗口出现呢,就听到走廊里一片喧哗之声。我急忙开门去
看,只见黄合作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头发凌乱,嘴角流血,
目光呆滞,一瘸一拐地对着我走过来。我儿子背着书包,提着一捆散着热量滴着
油珠儿的油条,面无表情地跟随在后。在我儿子身后,是那犹如牛犊一样的威武
大狗。狗脖子上挂着我儿子上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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