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渐渐淡出,屏幕上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请您先阅读教授的日记,然后,再打开光碟机,接着看下去。再见!
《花妖》2(1)
当天深夜,我踱进了书房。先焚上一支印度奇南线香,在飞利浦自动咖啡机里盛了五勺上海现磨咖啡,倒上净水,打开开关。不一会,整个房间就充满了东西方的混合气味了。
我粗略一看,日记足足有三四十本。本子规格不同,形式各异,都保存得很完好。凡是破损了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修补过。几处是使用牛皮纸贴补的,也有使用胶带纸细心包裹的,没有什么不熨帖的地方。日记的扉页上记着年代,所以,很容易按照时间排列它们的顺序,成为编年史似的一长排。
这一大部“编年史”计有:
某年到某年,共8册。是用封面印着法文Cahier(笔记本)的本子写的。这种簿子我在法国见过,很厚,大约有二三百页,如果不是天天巨细无遗地写起居录,一般够写一年日记之用。而且,装帧简朴,价格便宜,很受中国留学生欢迎。日记内容嘛,可以四字以蔽之,曰“极大丰富”。这些内容,便应该是小说主线的重要依据之一。
某年到某年,共2册。使用中国出品的笔记本,也很厚实,不过纸头质量、印制款式就要差多了。里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多的是这样的文句,如“天下大事及身边琐事,有可记者五,如下”,“明起,学院组织至黄山写生,此祖国名山也,迄今未遑一游,今无憾矣!”,“天气: 晴好”,“××又吵闹,晓之以理”,“迟睡,非为别,作画也”之类。但是,作为写小说的素材,价值似乎不太大。
某年到某年,共4册。纸头质量、印制款式更差了,好像是草纸一般。而且,大量的页面是只有日期,没有内容;就是有,也只是简单几个字,例如,“无事可记”,“天气: 阴雨”,“××又寻衅,不理”,“早睡,一宿无言”之类。看来,也不能作为写小说的主要素材。
某年到某年,共5册。纸头质量与印制款式好转,不再是草纸。日记恢复正常。不过,偶尔也是只有日期,没有内容;就是有,也只是简单几个字,例如,“天气: 阴”,“无所事事,画笔久疏”,“某某赏饭,未去”,“学校领导作运动动员,或曰,余等皆不必怵惕。此实乃大谬之谎言也”之类。当然,作为写小说的素材,一定味同嚼蜡,要不就是味同嚼辣。
这之后,日记竟停了十年之久,教授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某年到某年,共22册。纸头质量、印制款式大大好转,而且愈来愈好。除了开头几年外,日记全是使用外文印刷的真正日记本。大部分是法国印刷的,有几本还烫了金边。日记内容也热闹非凡,愈到后来愈是精彩,异国风光,人间百态,君子小人,绮丽情怀,被底红浪,应有尽有。“天气: 晴”,“无所事事”,“某某赏饭,未去”之类,早已销声匿迹。内容既然如此丰富多彩,便应该是小说主线的重要依据之二。
日记是用自来水笔写的,笔和墨水更换了多次。从法文书法看并不美观,字迹潦草,涂改很多。但是,还是看得出文字功底,是上一世纪三四十年代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的那种高度。此外,教授还大量使用略语,可能是为了节约时间。有一些略语我不认得,可能是作者自己的即兴词汇。这就没办法,只好胡乱猜测一番罢了。
于是,一连几个晚上,我一头沉没在一个外人的日记里头,也一身浸泡在另一位男人的精血里。
我把日记细细地读了三遍,喝完了两大包上海咖啡。
屏幕说得对极了。我愈读下去,就愈觉得小说的故事、人物、悲欢离合,甚至卖点热点等等,在纸面上简直是炒锅里滚烫的豆子儿,活蹦乱跳,四处喷撒。
这套日记是一座建筑精美、既空又大的老屋,容纳得下无数位有心的游客;这套日记是一口品质优良、既深又广的铁锅,烹饪得出好多桌丰盛的筵席……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在第一本日记的扉页上,除了记明哪年之外,还写了一行英文如下:
I bequeath this diary to whomever may find or want it。 It is the story of my bright and dark days。
《花妖》2(2)
— tang Tchiao
我将这日记遗赠给发现它或者需要它的人。
这里是我阳光明媚和凄风苦雨日子的故事。
——乔恒棠
《花妖》3(1)
写字所用的墨水不是法国那种灰蓝色,明显看出是后来加上去的,也许,就是在最近几年。奇怪,教授没有使用法文,而是用英文写的。
当然,也可以这么问: 那教授为什么不直接使用中文呢,不是更直截了当么?我回答不出。也许,教授认为,能够很好利用这本日记的中国人,一时很难找到吧。要么,教授是觉得,中国人是给金钱私利锁住了,柴米油盐腌住了,汽车洋房捆住了,不会对文化的事儿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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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概回答不出。
日记看完了,我又神差鬼使般试着打开光碟机。就从上次暂停的地方开始,接着看下去。看着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陌生身影,我欢喜雀跃,如见老友。我抢先开口说话:
“日记我已经大致读完了。好!很好!记得培根说过: Let diaries 。。。 be brought in use,让日记发挥用处吧。”
接着,我颇有见识地说道:
“不过,光靠日记里所提供的东西,恐怕私人性质太强,写小说可能显得单薄了点,如果不想写成情感独白的话。”
屏幕听了,沉吟半晌。
这会儿我们俩完全是像面对面交谈了。
果然,不一会儿,影子就讲起话来了:“我给您出个主意,这篇小说,要写成个‘双螺旋结构’。”
“什么叫双螺旋结构?遗传学上的DNA式结构吗?”
“对啰!双螺旋结构就是小说要有两条线,一条主线,一条副线,两两缠绕起来,构成个双螺旋结构的样子。”
“愿闻其详!”
“实际上,有不少著名小说,就是这种双螺旋结构。请您想想看!”
“这倒有点意思。让我想想——《红楼梦》里,是荣国府和宁国府两条线,情节始终交叉着发展。”
“有点勉强,请你再举出一两部!”
“这个……《三国演义》,是灭汉和兴汉两条线?”
“也有点勉强。”
“我想,哦!有了,张爱玲的《半生缘》,顾曼桢和沈世均,既交叉,又各自独立的两条线,交叉发展。”
“可不是么?他们开头交会一起,柔情蜜意,凄清缱绻。以后天各一方,独立发展情节。最后,又交叉了,却成了一个死结。所谓双螺旋结构,就是这样分离着,又呼应着,平行式地展开,螺旋式地上升,当中又有千丝万缕联系。是不是?这样,还有一个好处: 读者读着,会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此起彼伏。这么一来,这本小说就达到目的了。另外,您肯定听见过西方一位文学家这么讲: A novel must contain not only the perfection of art; but the imperfection of nature(小说既要具有艺术的完美,也应蕴涵人性的不完美)。这是小说创造的神髓。”
屏幕先生讲得非常起劲。他的文思如江河滔滔,尽情奔流。
“先生您讲得真透彻极了!”
“当然,所谓双螺旋结构,也只是一个隐喻而已——那么,您现在懂得,应该怎么写这本小说了?”
“惭愧!惭愧!先生,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乔恒棠教授——是叫这几个字吧——日记内容非常丰富,如何取舍?”
“那就要看他生命中有无兴奋高潮了。您得研究一下。”
“我读了三遍,发现他生命中曾经有两次高峰,一次在巴黎,是早期的情感纠葛,《聊斋》一般的怪异幽婉。一次很晚……”
听到这里,屏幕先生明知故问:
“有多晚?”
“是乔教授退休之后。”
他还是装作不知情,说道:
“什么性质?”
“怎么说呢?……也是男女情感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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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又沉吟半晌,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可用用倒叙法,从黄昏时刻讲起,早年巴黎的事情却只是倒叙过去。这样,使用黄昏恋情先发制人,可以铺张腾挪,以便抓住读者;而就用这片黄昏景象作为背景,调度森森然有点鬼意的巴黎回忆——是这样的吧?——去帮衬着渲染故事情节,刻画人物性格。”
《花妖》3(2)
“先生真神人也!衬托出我乃蠢驴也。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有问题尽管问,我们共同探讨嘛!”
“副线的材料好像很欠缺,日记里面找不出多少蛛丝马迹。”
屏幕又沉入思考,好像真的在呷着我给重新泡上的龙井。
半晌,他用“逆向思维”指导我说道:
“要在这位教授的生平中去找。于有疑处深疑,于不疑中生疑,于狐疑处置疑,于疑惑中破疑。有疑问,您去探索,去搜索,就会获取到材料了。”
“谢谢先生!教授一生,疑点的确有那么一些,值得深入挖掘。举个例子,日记里面偶尔出现过一位年轻画家,也姓乔。他不是乔教授的学生,更不是亲戚,但看得出老乔对小乔非常欣赏。所以,我想可以把小乔作为副线,虚构故事,想象情节,炮制人物,用来烘托主线。到最后,两条线索才交会起来,却又交叉成了一个死结!”
“就这么着了。看来,副线主要靠想象,但是有点儿根据的想象。而且,如果是写你所熟悉的人,你笔下一得意,也可以多写一些。所谓主线副线,倒不必拘泥于篇幅多少比例——您老兄看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影子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还补充一点,就是小说和生活的对比。您肯定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