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而从来不连名带姓。雨竹的书籍封面设计很有个性,像她这个人,也像她的名字,而且常常获奖。她结了婚,丈夫就是出版社的副社长。大家偶尔见过面,在什么记者招待会,或者是出版集团的“派对”上。只是,那位副社长给厚生留下的印象很一般——本来嘛,人一到了这个位置上,就一般化了,磨掉个性本色是入门的先决条件。
印象,是只属于雨竹的特权,一直到现在,到此刻。睡梦中造出来的,还是回到睡梦中去吧……
《花妖》8(1)
想象深处突然舒畅起来,正在这回味得趣的时候,学院办公楼到了。
满脸调度着笑容,满腹运筹着计谋,迎上来的便是美术学院的院长。他的笑容是一种阴干了的表情,就是一块生肉没有见到阳光、汁液和鲜活,就这么慢慢脱水干了。他的计谋一半是城府,一半是艺术,各自都不去瞧那另外的一半,别人更是连那整个都看不见。他的脸型凹凸有致,深深凹进去的是眼眶。鼻子非常长,脸庞特别光。不知怎的,这张脸叫人想起马达加斯加岛上的狒狒。他穿着一件大恍羯溃蛭硖逶缇涂挤⒏A耍б丫ニ鹆嗽劝纪沟穆掷T犊淳拖裎鞣浇滞返牟几嬖餐玻砻嫔嫌瘛<改甑难8卟愎芾砩模砩咸狭瞬苟⊙共苟〉恼凶樱骸⊥械募刀剩录兜陌蹬霞兜暮没埃褐诘耐俾睿偌幽谛牡难笱蟮靡狻⑿陌怖淼茫鹊鹊鹊取
院长武万若是江西老表。他的老爸姓武,而他的老娘则姓万,他老娘家是个讲民主平等的家庭,所以起了个父母双方兼顾的名字。不仅如此,自打他做院长之后,这股子“新风”也吹进了校园。一时,学院里生了孩子起名字,父、母亲权利均等的现象多了起来。有个副教授姓何,他夫人姓庞,硬把儿子大名改成了“何庞合”。已经起好的名字都改,其他效法者更可想而知。国家政治学的原则之一,是民主过头也不好,家庭政治学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一天,儿子何庞合哭着从学校回来,在地上打滚。父母亲便问他为什么要如此亲近土地。小孩子说,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河蚌壳”。有位中国文学教授看不惯,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论目前中国知识分子中的庸俗社会学现象》,专门讨论包括这种现象在内的许多好玩的症候群。话讲得很尖锐,说这种种类似的歪风上行下效,颇有染成“酱缸”的势头。院长听到了,内心勃然大怒,表面莞尔一笑。某次开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早已经内定该教授为程序委员会副主席。名单送到系主任处,主任又转呈院长。院长用他桌子上的如椽大笔,轻快地、潇洒地把该教授的名字钩掉了……
武院长的年纪妙得很,五十有九。不过是自称的,真实年龄如何,同他的履历一样,属于机密。这年龄应该称为盛年。不过中国长官的盛年自有其兴盛的尴尬,与成功的悲哀可以配套成龙。这种年龄像山峰的走势,顶点一过马上就急转直下,是无可挽回的下坡路。但是,不到顶点,谁也看不见再迈一步就是急转直下。再说,谁肯不到甜蜜尽头就甘心止步?这就促使着人人永远进取,尽而又取,取之不尽。武院长这种年龄的人,各方面都成熟得可怖,城府也深沉得可怕,叫人马上想到瓜熟蒂落的熟和落。饶是这样,武万若当院长做领导,还是当得如鱼得水,做得甜蜜滋润,混得应手得心,干得如日中天。
院长原是学院以高价从“国外”聘请回来的。原来,他同乔老教授一样,也是法国留学生。可是,两个人分别来自两个以光年来测量距离的时空。武院长在国内美术学院习画时,成绩很差。教授们一致的评价,是此人想象力太低,歪心思太高。想象力多少有些先天成分,难更改,而歪心思又不全是后天顽疾,改更难。武万若是怎么变成了武院长的?因为是暗箱操作,外人难知天机。有人辩解说,我们是一个需要大师的年代;如果实在没有,就干脆造一个。这个理论倒能够自圆其说。
其实,应该替中国的新兴大师们讲句公道话。
世事原服从“正反馈定律”。根据这一原理,“正”的反馈信号会被系统加以放大,结果便愈来愈大,滚雪球一般。大公司通过并购而愈见其大,大名人通过炒作而愈显其名,大富豪通过聚敛而愈增其富,都是这条原理的绝美例子。但是,世间也多有“负”值反馈、“负”面反应等等东西。这些乃是大人物家中的不速之客,常常是应接不暇。然而,世道多变。现在,世间又堂而皇之添了一则新定律。新系统善解人意,会吸纳“负”值的信号而加以正向放大。所以,大学者由于有人批评其低级错误而愈显其大,高位者也因为有人责难其颟顸失职而愈升其高。某些大师的声望如此兴隆鼎盛,正是托了负面反应的福。这现象看来古怪,却完全符合新时代新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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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8(2)
积极运行在新定律的轨道上,武万若就这么变成了院长。
武院长的确曾经留学国外,这不假。据他的履历说,他出国十多年,到过好几个国家,在法国巴黎跟随过某某某大师,还同卢浮博物院的专家讨论过米罗;在德国德累斯顿拜访过某某某巨匠,巨匠还留了他几幅画,特别标上“非卖品”几个字,予以珍藏;在美国的年头更长,除了在纽约大学美术学院学习,还在大都会博物馆临摹世界顶级大师来着。不必说,武院长本人也就是大师,新新人类中的新新美术大师。据说,他还在世界各地开过多得不知其数的个人画展,新作一出,马上传扬四海,赞誉如潮,云云,云云。
要想晓得详情,就不能光看他的履历表了。
履历表当然也在随同主人一起,吸取日月之精华,吞吐宇宙的奥秘,可以常变常新。不过,如果有一天,武院长的履历表果真像孙大圣一样修炼成功,得了道而且会开口说话了,就会道出其中的真情内幕了。
武院长的确跟随过法国的某某某巨匠。不过,那是他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大门外边等到的。某某某巨匠一露面他就跟随了上去,一直跟到巨匠家门口,确切地说是巨匠家的大门口台阶外。他慌慌张张掏出几张习作,又慌不择词地结巴了几句蹩脚英语。巨匠看了看那几张纸头,又看了看面前这个人,便讲了一连串法语。巨匠本人精通英语,却最恨别人跟他讲英语,尤其恨种种洋泾帮英语。但身为巨匠,不好用高贵典雅的法国话骂人。于是,狡猾的法国佬给了武院长一块外头恭维、内心轻蔑的夹心饼干。巨匠当时说的原话却原来是:“从你的绘画稿子上看,你的中国画也许还根底不错。其实,中国有的是大画家,抽象画最早就是你们中国人发明的。中国画够你学习的,何必跑到巴黎来缘木求鱼?”
巨匠对他不远万里来到巴黎,从根本上来了个釜底抽薪,全盘否定。武院长虽然没有听懂,但还是像万能胶粘在脚底似地站在门口,坚持要巨匠看看他的画。巨匠这就有点不耐烦了,又用极快的速度讲了一串法国话。据好事者考证,其大意是:“看画么?看画要有心情和时间。我现在是既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我奉劝你一句,年轻人,走正路!”
巨匠说的“走正路”,就是让武院长堂堂正正去办画展,不要歪歪邪邪走门路。最后,巨匠说了一句“Ne cest pas? Mon cher monsieur?”(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先生?),就进了自己的房子。而且,当着他的面皮“砰”地关上了大门。
武院长也的确同卢浮博物院的专门人员“讨论”过米罗,一点不假。那是他在巴黎的最后几天。他再次去卢浮宫。他先是对着米罗维纳斯的Ru房出神,接着又对着米罗出神。不是因为绘画本身,而是画的保护装置把他搞糊涂了。画面上看似有一层玻璃罩着,又好似没有,若有若无,似真似假。武院长实在克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好奇心,就像吃鸦片的克制不住排山倒海的大烟瘾一样。于是,他就弯着右手的食指去敲打了一下。哪里晓得,旁边的专门管理人员立刻就看到了,立马上前来,很不客气地对他又说了一连串法国话。后来经过某些人的暗中考证,专门管理员跟他“讨论”的,原来是如下的警告词语:“Monsieur; ne touchez pas ce tableau; cest pas du gⅲ鹴eau; cest du Miro。 ”(先生,请不要去碰这幅画,这不是蛋糕,这是一幅米罗!)
武院长觉得很荣幸,居然听懂了最后那个字是“米罗”!
巴黎学画不成,他迅速改换策略,把“学绘画”改变为“参观世界各地绘画名作”。于是,又踅到了德国的美术中心德累斯顿。武院长也的确拜访过德累斯顿工艺美术学院的某某某大师,不过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跟着许多中国留学生一起去的。那时,东德刚刚改换门庭,百废待举。某大师正为自己画室在转型期的经费发愁,接见中国留学生非常勉强,却又觉得不可失掉一群东方傻瓜送上门的机会。留学生照例献上自己的作品,作为见面礼。某大师的眼睛一亮再亮。原来,都是剪纸、漆画、石雕、印章之类的工艺品,上面爬满了中国风格,浇灌着中国气派。欧洲当时的美术买家们,正在对着凡·高画望洋兴叹,向着抽象画大打饱嗝。东方美术正像阿姆斯特丹鱼市场上的海鱼一般新鲜。某大师心想,将来开个什么东方工艺美术展览,这些送上门的货色就大可以作为卖品出售。等到瞅见未来院长的画,某大师顿时看穿,他的画属于好似商品而实无价值的物什。但出于礼貌,不好拒绝。于是,让秘书拿来一方印章,盖上了“momentan nicht zu verkaufen”(暂不出售)算数。武院长这些画后来的下落,研究家可能要向霉菌和蠹虫去打听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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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