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胡梅梅很迟才下班,她一遍一遍地读着信,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痛苦,快乐,委屈,压抑,然后伏在桌子上嘤嘤地哭起来。她耸着肩膀,轻轻啜泣。突然,后背就感受到了一只手的重量。胡梅梅抬起头,小宋竟站在她旁边,黑色眼睛里流淌着白色的好奇。她弯下腰问,胡会计,胡会计,怎么回事啊?
没事,没事。胡梅梅直起身子,连忙摇头说。
真的没事?小宋继续问道,眉毛扬起,似乎也在怀疑她的“没事”中的“有事”。
一个朋友的信,勾起我回忆了。胡梅梅揶揄道,并关了电脑准备离开,却发现小宋已坐在她的对面,大有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宋会计,真的没事,我先走了。胡梅梅一出门,就长长舒了口气,她能感到小宋眼里黑色和白色的交替,可是,她不想对她说出自己的任何事情,在一个办公室里,拥有多少别人的秘密,就拥有多大的驾驭权力。
这年冬季的第一天,胡梅梅的公公婆婆带着孙子小辉从苏北农村赶来了。小辉是在胡梅梅手术前被送过去的,许光荣打算让胡梅梅充分休息一下,到学龄前再把儿子接过来。公公婆婆的到来让胡梅梅有些意外,让这八十平米的小屋也有些意外。这天正好冬至,婆婆一进门就从自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叠红白的方纸片,然后神情严肃地坐在一角折纸钱。小辉在屋子里乱跑,几个月功夫,小辉像换了个人,从原先的内向性格变得外向起来,他一边用苏北方言说着儿歌,一边把叠好的纸钱撕坏。公公则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把一沓报纸堆在跟前,逐一地阅读,好像要把一年来的国内国外新闻进行恶补。临开饭了,婆婆的纸钱工程终于完工,她招呼疯跑的小辉,打盹的公公,然后就地取材,在卫生间拿出胡梅梅的脚盆,把纸钱倒在脚盆里,在楼道口燃起来。一阵青烟后,火苗窜了上来,映照在每个人脸上,顿时一股鬼神之气。胡梅梅心里一阵不快,刚要上前阻止,却听到婆婆嘴里念念有词:祖宗哎,保佑我家媳妇哎……
生活原本像织着的毛衣,突然被扯乱了线头,似乎不知该何从继续。胡梅梅突然变得不习惯了,其实,Ru房切除后胡梅梅就不习惯了,不能习惯身体的左右轻重,不能习惯别人似有似无的目光。如今,屋子里四处都见公公婆婆的东西,衣服,裤带,袜子,还有胸罩……,屋子变得十分恐惧和陌生。然而,婆婆很是习惯,她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换鞋,购物,去菜场,并能在菜场跟几个苏北老乡共同追溯各自八辈祖宗,然后聊至天黑。
一个星期了,公公婆婆一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但看他们带来的衣物并不像要长住下来。许光荣和胡梅梅都克制着不询问,耐着性子等待黎明。胡梅梅尽量把时间留在公司里,看小宋和小张将各自的秘密进行到底。小宋每天依旧恍恍惚惚,痘印一日多于一日,看似她的大便还是那么的倔强。小张不再唠叨菜肉的价格,而是把脸贴着电脑看一些资料,然后用笔默默记下,胡梅梅经过时,她会把脸贴得更近,阻断别人好奇的视线,胡梅梅判定,小张研究的绝不是痔疮那么简单的东西。
许光荣下班后直接去游泳池,要么屏住气游上几圈,要不对着天花板若有若无地想着一些事。是的,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念江娜娜,他把手伸至水面,仿佛又感受到了她身体的轻柔,手常常会触碰到她的Ru房,他不去想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Ru房的弧线从手里弯曲,像柔软的嘴唇,亲吻着他的手。自上次自杀事件后,她更是常来泳池了,只是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时间变得更长,白天的时候,许光荣隔三差五地会给她拨一个电话,说一些与游泳似有似无关系的话题。
晚饭后,婆婆一边剥花生,一边喊来许光荣和胡梅梅。这是婆婆几日来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说话,这使许光荣和胡梅梅内心欣喜,他们交换眼神,传递信息:该是道别的日子来临了。
婆婆把一颗生花生放进嘴里,一直到嚼出了白沫,才继续开口。小荣啊。许光荣上前点点头。
小荣啊,我呢,这次来呢,主要是把子宫肌瘤取掉的。
啊,许光荣和胡梅梅都很吃惊。第一,吃惊于这半路怎杀出了肌瘤来,第二吃惊是婆婆说完这话竟然有些得意地笑了。
许光荣问,怎么知道有子宫肌瘤的?
一个月了,上次医生下乡,检查出来的,两公分,大概就这么大。婆婆及时剥出一颗花生米示意道。医生说可以等等看,要是不长就不要摘除了,我也快到绝经的年龄,但是我和你爸都想把它拿掉,在肚子里总不是个事。
许光荣舔了舔舌头,发觉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说,要不就再等等看,如果不长就更好了,何必要挨一刀呢,再说,这子宫肌瘤的摘除就跟剖腹产一样,很受伤的。
我不怕,没得事。婆婆扬起眉来,两片嘴唇有些夸张地伸缩。我不怕,生小孩也没什么怕的,我生你时,接生婆把手往肚里一伸,你就出来了,有多疼呢。然后婆婆又剥开一颗花生,轻松地取出仁来,示范生小孩就跟这剥花生一样之简单。
许光荣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他呵呵笑了两声,说,医生都说等等看,就再等等看吧。
我和你爸的意思都要拿掉。婆婆似乎不听劝告。
拿掉!这时坐在一角的公公突然微颤颤地站起来,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像刚刚做出决定挺身炸碉堡的勇士。
公公瘦精精的,两只眼睛泛着青光。公公原是乡里一名小干部,几年前突然患了中风,病愈之后走路不太利索,脑子不太利索,说话也不太利索。这让一个原本追求体面的小干部觉得很不体面,于是很少出门,很少和人说话,即使说话也一律精简成几个字。比如,拿掉。
婆婆的子宫肌瘤就在公公的一声令下后拿掉的。在此之前,胡梅梅和许光荣进行过几次交涉。但最终,胡梅梅还是败了,她觉得自己败给了婆婆,败给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肌瘤,败给了婆婆和公公坚不可摧的爱情。
出院后的婆婆几乎时刻躺在床上,并不像住院前说的,没得事,有多疼呢。婆婆似乎很疼,这种疼没人能够计算它的分值,或许很疼,或许不很疼,谁知道呢?但婆婆很享受这种疼,理所当然地躺着,理直气壮地哼着,然后接受别人的伺候。这段时间,小辉被送进托儿所了,每天接送时都要经过一番生死离别。在托儿所里,小辉并不听话,倔强,叛逆,捣蛋,甚至故意尿湿裤子,老师打电话来,叫赶紧送干净裤子。于是胡梅梅请假回去。照料婆婆,责无旁贷地落在许光荣和胡梅梅身上,公公曾是干部,干部不管大小,在哪里都要像干部,更何况干部的天职就是看报、喝茶,偶尔还要颐指气使。
生活似乎被塞满了,胡梅梅觉得自己的生活轨迹和很多人有了交叉,她不能单独地做事,不能单独地思考,没有了空余时间,甚至没有了缅怀自己另一只Ru房的时间。
她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邮箱里已有若干封男同学的信,每一封都使她感动,难过,幸福,叹息。她曾在一个月前告诉他,自己半年前被切除了Ru房,作为一个女人,这是一件多么悲痛甚至可悲的事啊。“一颗Ru房差点使我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害怕夏天,甚至憎恶夏天,我憎恶浴室,憎恶泳池。我不敢照镜子,我不敢直面它,有时半夜手触摸到了,也会惊醒,那种感觉是什么,是一种‘无’,没有了,失去了,你理解不了的,白天,我害怕别人的目光,他们总是落在我的胸前,难道透过衣服也能看出吗?我变得恍惚,我希望自己每天穿着盔甲穿行在人流中。”
男同学很快就回复了,信不长,但语句坚定。他说,维纳斯没有胳膊,难道说她就不美吗?当你把Ru房看得很重的时候,你的痛苦会越大,当你不在乎的时候,你就感觉不到痛苦。你的在乎不在乎可能取决于其他人的观念,好,我也算“其他人”之一吧,那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胡梅梅长长舒口气,觉得心中轻松多了。天色越来越暗,包藏了一个下午,雪似乎就要落了。
今天小宋休息,办公室里就剩下胡梅梅和小张,电脑闪烁的荧光,把各自的脸映照得惨白。这时,小张突然抬起头,用鼓凸的眼球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神情严肃地看着胡梅梅,胡会计,我想和你说件事。
胡梅梅略有一丝疑惑,她不知道小张要说的这个事是什么事,但是,此刻,阴暗的天,昏黄的灯,氤氲的水汽,还有不冷也不热的办公室温度,似乎正是互诉秘密的最佳时刻。
我想隆胸。小张不加铺垫地说道。这的确让胡梅梅感到震惊,隆胸,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啊。
我要隆胸,必须要隆胸。我已查了很多资料,硅胶便宜,但质感不好,摸起来硬梆梆的;水|乳也行,切口也不大,塞在胸大肌后面,像真的;玻尿酸最保险,但使用年限短,时间长了就被吸收了。我想用水|乳,还是水|乳吧。小张兀自说着,像在超市货架上进行选货。
胡梅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对隆胸更是一无所知,只是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刚刚稍微好转的心情,跟温度计遇到冷流,又缩回去了。她不知小张的Ru房究竟有多小,小到要做隆胸的地步。
我Ru房很小的。小张像是猜到了胡梅梅的心思。生完小孩哺完奶就更小了,只剩一个*,我本来是无所谓的,但是我老公有了外遇,我调查过了,那个女的是个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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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梅梅突然觉得,不讨人喜欢的小张此时有些可怜,她的头发杂乱地散落在肩上,眼睛鼓凸得更加厉害,她想起小张经常拿出一卷话费单,像批改作业似的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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