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准确定义,而得以含糊掉一段情感关系,那就太好了。最后她叫他滚出去,他乖乖听话,可心里知道一切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想要真的结束,那可太贪心了。厨房窗玻璃上,加文的影子有些扭曲,看上去有几分凄凉。巴里失窃的未来像一壁断崖,横亘在他的生命里。他觉得不恰当,还有些愧疚,但他还是希望凯能够搬回伦敦去。
夜色降临帕格镇。牧师老宅里,帕明德·贾瓦德正在衣橱前踌躇,不知该穿哪件去跟巴里道别。她有好几套黑色裙子和套装,其实穿哪一套都合宜,但她还是东挑西选,迟迟下不了决心。
穿纱丽吧。气一气雪莉·莫里森。真的,穿纱丽。
这么想真是冒傻气——疯狂而又错误——而且脑海里这句话还是用巴里的声音说的。巴里死了,她为此已经忍受五天彻骨的悲痛,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这想法让帕明德心里很不舒服。她从来不喜欢土葬,想想看,一具尸体躺在黄土下,慢慢腐烂,爬满蛆虫,苍蝇嗡嗡。锡克教的传统是火化,骨灰撒进流水。
她的眼睛还在衣服堆中上下扫视,但纱丽们仿佛正在向她招手。那是她参加家族婚礼和回伯明翰聚会时才穿的。为什么会有这股子穿纱丽的冲动?简直像爱出风头的那种人嘛。她伸出手,抚摸起最爱的那一条,深蓝掺金的。最后一次穿它,是在菲尔布拉泽家的新年派对上。巴里那时还教她跳摇摆舞来着。那场试验可不成功,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没跳明白。但她笑得那么欢,那么疯狂,那么难以遏制,这一生也从未有过。以往,她以为只有喝醉酒的女人才会那样放声大笑呢。
纱丽风格典雅,很有女人味,并且哪怕中年发福穿上也好看,帕明德八十二岁的母亲就天天穿。它修饰身材的作用帕明德倒是不需要,她还和二十岁时一样苗条。她取下这条长长的、柔软的深色布料,在身前比划,纱丽垂坠下来,抚摩她的光脚背。她低头望着那一身精美的绣花。穿上它,就好像跟巴里开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玩笑。跟奶牛脸的房子一样,也跟冗长吵闹的议会委员会议结束后,他俩一起走出会场时巴里口中霍华德的笑话一样。
帕明德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可是锡克教的上师不是教人们不要为亲朋好友的亡故悲伤,而应该庆祝所爱的人重归神的怀抱吗?暴露内心感情的眼泪又要流下,她赶紧默默吟诵晚祷词。
朋友啊,侍奉圣人的时间到了。
今生为吾神累积荣光,来世必得平安喜乐。
人生倏忽如日夜,
喔,请记住,见到上师,理清一生……
苏克文达躺在床上,房间里暗暗的。她听得见家里每个人都在做什么。脚下远远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时不时穿插着弟弟和爸爸的大笑。楼梯口那一头姐姐在讲话,是跟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打电话聊天。最近的是妈妈,就在墙那一边的内嵌式衣橱里哗啦啦地翻。
苏克文达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还在门缝那儿安了一根防风毡条,活像一条腊肠狗俯在地上。门上没有锁,装了这条狗,推门就有声响,让她来得及做准备。不过她知道没谁会进她屋。她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者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她刚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恐怖仪式:打开她的“脸谱”网页,删除陌生访客发来的又一条留言。她把这些狂轰滥炸的访客列入黑名单后,他们常又换个账号变本加厉地发。她从来不知道下一条信息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今天的是一张黑白图片,十九世纪法国某杂技团的海报:
美髯美女,安妮·琼斯·艾略特小姐。
海报上是一个穿蕾丝裙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浓密的胡须。
她相信发信息的人是肥仔·沃尔。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戴恩·塔利和他那些朋友,每当她说英语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哼哼唧唧类似猿猴的声音。对每一个跟她肤色一样的人,他们都可能这样干,因为温特登一共就没几张棕色面孔。每回她都觉得屈辱万分,像个傻瓜,尤其是当她发现加里老师从来不责备他们之后。他假装没听见,或者只当那是无伤大雅的窃窃私语。说不定他也认为苏克文达·赫尔·贾瓦德是只猿猴,一只浑身是毛的猿猴。
苏克文达仰面躺在床单上,满心想着自己已经死去。假如单用意念就能自杀,她肯定早就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了。死神已经降临在菲尔布拉泽先生身上,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她?当然若再进一步就更妙,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交换?尼安和西沃恩又有爸爸了,而她苏克文达则清清爽爽化为虚有: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件带刺的紧身衣,令她浑身上下都刺痛灼烧。她每时每刻都要告诫自己多多忍耐、少安勿躁;不要急着奔向唯一有用的那条路。动手得等全家都睡下之后。可是像这样呆呆躺着多痛苦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丑陋恶心的身体重重压在床上。她喜欢想象溺水的情景,沉到冰冷的碧水底,身体被水慢慢压为乌有……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她躺在黑暗中,羞耻感如灼伤一样袭遍全身。肥仔·沃尔星期三在数学课上说出这个词以前,她听也没听过。她也不会去查词典——有诵读困难症。可是肥仔帮人帮到底,连意思也解释了一遍,所以查词典的麻烦也省去了:
浑身是毛的雌雄合体人……
他比戴恩·塔利还坏,因为后者骂人的话总是千篇一律。肥仔·沃尔却每见她一次,毒舌都能吐出为她量身定做的新鲜恶毒语句,而她苦于没法充耳不闻。肥仔的每句侮辱、每句玩笑都深深烙在苏克文达心里,记功课却从来记不了那么牢。假如考试是考他给她取的外号,那她一定能破天荒考一个A。小胡子女人。阴阳人。长胡须的哑铃。
浑身是毛,又笨又重。长相平平,举止笨拙。还懒,妈妈说。妈妈对她的批评日日无休,恼怒天天如雨点啪啪落下。是有点迟钝,爸爸说。他的语气里还有些怜爱,不过这并不能掩饰对这孩子没什么兴趣。他有资本对她可怜的考分宽容以待,因为还有贾斯万和拉吉帕尔呢,他们都是班上的翘楚。
“可怜的老乐乐。”每当维克拉姆瞅一眼她的成绩单时,就会漫不经心地说。
比起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怒火更令人害怕。帕明德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毫无天赋的孩子。只要任何一科的老师稍微暗示苏克文达还不够努力,帕明德就会揪住不放:
“‘苏克文达容易灰心,她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多一点信心。’你看看!你的老师说你不够努力,苏克文达。”
只有一门课苏克文达够上了倒数第二级,计算机——肥仔·沃尔不在这个班,所以有时候她还敢举手回答问题——可是帕明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这些孩子花在网上的时间有多少!你没落到最后一级我一点也不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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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塔利学猿猴哼唧,还是斯图尔特·沃尔永无休止的骚扰,苏克文达都从来没想过要告诉爸爸或者妈妈。一告诉,就等于承认家里以外的人也认为她低人一等、毫无价值了。再说,帕明德和斯图尔特·沃尔的妈妈还是朋友。苏克文达有时候会想,斯图尔特·沃尔为什么不担心两边的母亲会通气呢,不过她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泄露秘密。他已经把她看透了,知道她内心懦弱,洞穿了她最深的自卑,而且还能形于语言,逗安德鲁·普莱斯一乐。她曾有一度对安德鲁·普莱斯暗怀好感,但那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古怪可笑、不配喜欢任何人之前。
苏克文达听到父亲和拉吉帕尔走上楼来,说说笑笑的。走到她门外时,拉什帕尔的笑声像歌剧高潮一样达到了顶峰。
“时间不早了,”她听见母亲在卧室叫道,“维克拉姆,该叫他上床睡觉了。”
维克拉姆的声音透过门传到苏克文达耳边,很近,很响,很温暖。
“你睡了吗,乐乐?”
这是她小时候就取的小名,反着取的。贾斯万叫跳跳,而苏克文达,一个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娃娃,几乎从来不笑,就叫了乐乐。
“没有,”苏克文达大声回答,“我刚刚上床。”
“那好,你愿意听听你弟弟的故事——”
可是拉什帕尔大叫大笑起来,不准父亲说他到底干了什么。她听见维克拉姆继续和拉吉帕尔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苏克文达等着整幢小楼安静下来。她等着自己唯一的慰藉,就像紧抓救命绳索一样。等待,等待,等待他们全都进入梦乡……
(她一边等,一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晚上。那是在一天的划艇训练结束以后,她们穿过夜色走向运河边的停车场。划完艇可真累。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都痛,但那是一种美好的、清爽的痛。划艇之后的夜晚她总是睡得香甜。这时,和苏克文达一同走在队伍最后的克里斯塔尔突然叫她巴基斯坦表子。
真是无缘无故。她们都簇拥着菲尔布拉泽先生走。克里斯塔尔觉得自己是在说玩笑话。在她嘴里,“操他妈”和“非常”是一个意思,她似乎觉得两者没有任何区别。眼下她说“巴基斯坦”大概和说“烂”啊、“笨”啊也一个样。苏克文达感到自己的脸倏地就拉下来了,胃里滚过一阵熟悉的灼痛感。
“你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一个转身,面对克里斯塔尔。她们谁也没听过他这么生气。
“我没别的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半是被吓到,半是不服,“开玩笑而已。她也知道我是开玩笑。你说是不是?”她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怯怯地说她知道是玩笑。
“我永远也不想听见你再说那个词。”
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欢克里斯塔尔。都知道克里斯塔尔外出训练好几次都是他自掏腰包付的旅费。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