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气味又都猛撞着她的鼻孔,使她真的要晕倒了。她觉得她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只发了瘟的母鸡。“我脑壳都晕了,”她向方为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玩的地方,我要出去。”
她和大力走出了JJ娱乐城,她有了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世界一下子变得清静了,她的耳朵也不再炸响了。她的鼻子闻到了街上清新的空气,尽管这种空气里混杂着尘埃和汽油味,但比起舞厅里那种人畜味好闻多了。他们上了奥迪,她开着车向前驶去,她说:“迪士科是二十岁的姑娘和小伙子跳的,一走进去脑袋就嗡嗡嗡地响,真受不了。”
“我也是感觉脑壳嗡嗡嗡的。”大力说,“现在还早,我们到知青茶楼去喝茶去?
那里很安静的,早一向我和一个朋友在那里喝茶,没几个人。“
她也想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和他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愉快,他能让她体尝生活的甜蜜,在此以前她早没有这种感觉了,或者说这种感觉已经沉睡几年了,或者说这根神经一开始就是麻木的,现在这根神经惊醒了,就像沉睡的树神被砍树的人惊醒了一样。她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一个神话故事,那个神话故事里有一个树神,树神见一个武士领着一群山民来砍树,为的是建一个供皇后游玩的奢华的乐园,他们将一排排树木砍倒,拖走,不顾一切地掠夺着山林,于是他发怒了,让他们都患了致命的瘴气病,四肢无力,连提斧子的句气也一点不剩。这个故事一直在她脑海里储存着,这个故事的寓意就是人类为满足自己,在无穷地毁坏大自然,最后大自然又会反过来报复人类。“你在想什么?”
他观察到她脸上有一片思考的云层,问她。
“我想一个童话故事。”她说。
“公主的故事吗?”他自作聪明地问。
她摇了下头,“不是。”
知青茶楼是一幢外观显得很古朴的房屋,门楣上用绿绿的塑料树叶塑料玉米装饰着,墙画成了那种土砖木板房子,一旁的墙上还挂着只斗笠,两人走进花格子玻璃门,走进了幽暗的茶室。服务小姐穿着草绿色假军服,两手交织在小腹前。“几位?”她问。
“两位。”大力说。
“那你们坐情人雅座吧。”服务小姐说。
她领着他俩走进了一间门上写着“谷仓”二字的房间,这间房子很狭小,只有一个茶几和一张软塌塌的长沙发。他们坐下了,服务小姐端来两杯茶,离开时将门掩上了。
室内一盏五支光的红灯,灯光自然很弱,投射在墙上和他们身上。墙是那种木板墙,没做任何油漆,摸上去很粗糙,墙上挂着一件蓑衣,一旁还用墨线打了格子,格子里用毛笔写了条毛主席语录,形成了这种形式: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
第四章
一九七三年九月里的一天,十七岁的邓瑛踏进知青点时,知青点厨房的那面墙上就写着这条语录:要斗私批修!也打着这么一个惊叹号。现在这条语录出现在她眼里,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脑海里翻江倒海,感到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它让我想起了过去。”
她是指这条毛主席语录,“这个人一定满脑壳知青情结,你认识知青茶楼的老板吗?”
大力摇下头,“我只是觉得这里情调特殊点。我记得你说你当过知青。”
她的目光抛到了蓑衣上,她看到那条通向知青点的泥泞不堪的路,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于大雨中在那条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缓缓走着,有人在雨中叫她“邓瑛”,她抬头一看,是站在知青点前枫树下的沙沙。沙沙已经死了五年了,患胃癌死在附二医院的病床上,死前瘦得Ru房剩下了一层皱巴巴的皮。人的生命是确实不能测定的,她想,有的人能活八九十岁,有的人只活了短短二十几岁或几岁或十几岁,个过他们来到世上等于是冤枉来了一趟,没有任何生命的体验就告别了尘世。“在禅者的眼里,生命只是个虚幻物,”她望一眼大力,“你知道吗?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过是一片尘埃,你不觉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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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大力说,“你哪里得来的这些思想?”
“我最近在读一些禅书,从我弟弟那里拿了几本禅书看。”
“噢,你还有这样的爱好?”大力一笑,“我和你的想法不同。我感到悲哀的是我没有珍惜我的生命,我应该更好地把握机会,抓住美好的时光。”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美好时光,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气质很好。”
她让他抓着手,瞅着他。他的手揉擦着她的手,他把她的手举到嘴前吻着,她感到一片炽热印在她手背上了。她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她的心在颤抖,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抖,即使是二十年前,田胜第一次搂抱着她,手伸到她裤裆里摸捏时她也没有这么颤栗过。
她说:“我好怕的。”她紧张地缩了缩手。他一笑,索性将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说:“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脖颈上上下下摸着。“你的脖子很长,很美。”他说,一边就在她脸上吻了下,“你有一种成熟女性的美,就像一个桃子熟透了。”
她很紧张,在此以前她从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龟腥味,比平时要强烈得多的鱼腥味,是从他的毛细孔里扩散出来的。她说:“这里不安全,我怕。”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说:“你太担心了。”
她感到自己不能自制了,她喘着粗气,她一下子感到非常懊热,感到世界在她眼里旋转。她看见一头陷入泥淖的母豹正在肮脏的沼泽地里挣扎、咆哮,一个猎人正举着一把猎枪瞄准它,然而这头挣扎着的母豹正是她自己。“不行,不行。”她推开他的手说,“这里让我害怕,改天我会把自己交给你,今天不行。”
星期六来得莫名其妙,她并没想到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就来了,她以为今天是星期四。其实星期四的那天,长沙下着瓢泼大雨,从上午九点直下到第二天下午六点,降雨量达到三百多毫升,大街上水哗哗哗地流着,好些条地势低洼的街道都被雨水淹了,以致汽车也无法通过。一觉醒来就是星期六了,她的感情滞留在星期四的那个下午三点钟的潮湿的空气里了。当时她把车开到了去韶山的长潭公路旁停着,雨打得车棚噼噼叭叭乱响,时而是一阵急雨,时而又缓慢一点。由于下大雨的原故,能见度很低,几米外就看不清对象了。车内充满了好闻的鱼腥气味,那既是雨水的气味,又是大力身上的气味。邓瑛很喜欢下雨,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很干燥,一下雨,头发就显得很湿润,摸上去手感也很好。脸上也很润泽,心情也格外舒畅。两人拥抱在一起,他的脸努力地贴着她的脸,他的手在她背上不停地摸着,后来他们接吻,长久地吻着,她体会到了做少女时也没体尝到的一种冲动和甜蜜。她在和这个身上释放着淡淡的鱼腥味的男人Zuo爱时,才深深感到男人是那么可爱,那么让她感动,以致她真想为这个身上有鱼腥味的男人付出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她觉得她的生命变得有意义也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在此以前她觉得男人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爱你,我爱你。”她喃喃地对大力说,激|情满怀地抱着他,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里永远不出来了。
邓瑛接到她弟弟的电话,让她去他家吃饭时,她的思想还停留在星期四的那个下午三点到四点半的潮湿的空气里。弟弟对她说:“来吃晚饭吧,姐。”
她去了。她每个星期六都上弟弟家吃晚饭,这是姐弟俩友好的一种标志。她爱弟弟,从小她就很关照弟弟,为弟弟洗衣服,带弟弟一起去读书,晚上姐弟俩又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做作业,后来还一起复习功课,你考我我考你,且一并考上了大学。如果母亲在,她明白她对弟弟的爱会少一点,丈夫是那么一副德性,她于是把她的爱分给了儿子和弟弟。弟弟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是那种老三室一厅房子,建筑面积七十二个平方。
弟弟房子的装修费是她出的,弟弟住进这套三室一厅时,她送了弟弟一台二十九英寸的长虹大彩电。在她眼,弟弟是个读书人,弟弟特别爱读书。弟弟曾说“看书是一种享受”,这就是她弟弟。吃过晚饭,她和弟弟坐在书房里聊天,弟媳妇和侄儿及她的儿子一本正经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是根据金庸的小说改编的《倚天屠龙记》。她和弟弟都不感兴趣。弟弟说:“你脸色不是很好,你最近忙什么事?”
“还不是工地上的事!”她说。她今天来,不是想跟弟弟谈论生意经,而是想对弟弟说她想同田胜离婚。“我想跟田胜离婚,我觉得我没办法忍受他了。”
弟弟看着她,端起热腾腾的雀巢咖啡抿了口,咖啡是饭后泡的,杯子天蓝色,很漂亮。弟弟放下咖啡说:“你要离婚?”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一个特大的错误。”她说,脑海里闪现了大力的那张脸,那张脸是那么让她迷恋。她说:“我想摆脱他,我觉得我这一生毁在他手上了,他并不需要我。他只要有毒品就可以了,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一个吸毒者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
弟弟疑惑地瞅着姐姐,“姐夫这个人我晓得,他绝不会和你离婚的。”
“他人很坏呢。”她感到她丈夫很坏,“跟他玩的人没一个好货色。”
弟弟感到茫然,他凭他读书的脑袋猜出一定有什么原因促成她这么恼恨丈夫。“姐,你是不是有了外遇了?”
“我没外遇。”
弟弟把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姐姐一眼,似乎在寻找姐姐离婚的原因。
从弟弟家出来时已九点钟了,外面很热,七月的长沙,气温总是在摄氏三十七八度左右。她看到几个打赤膊的男人雄赳赳地从她身边走过,说着话。她钻进汽车,首先把空调打开,然后才决定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