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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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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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干什么?〃校长严厉地说,〃你来玩这一套?〃
  校长把爹手里的大棍拨拉到一边去,说:
  〃我们决定,开除高羊的学籍。你把他领回家去吧,领回家去打死我们也不管。〃
  〃校长,别开除我,别开除我……〃我心里很难过。
  〃留下你耍流氓?〃校长白了我一眼,说,〃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长……〃爹弯着腰,双手拄着柳木大棍,哆嗦得相当厉害,爹哆嗦着,眼里流着泪,说,〃校长……求求您啦……让他毕了业吧……〃
  〃别啰嗦啦!〃校长说,〃王队长来啰?〃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轮子来了。六轮子队长领导了我二十年,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社员。他身体高大,赤着背,赤着脚,一身红肉,他从不扎腰带,一条白布肥裆大裤衩子,裤腰上结了一个结,腰里插一把镰刀。我叫他六爷,他不用腰带的技术我们都学不会。六爷的腿上、背上都生过很多毒疮,结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爷粗嗓门里有铜音:〃校长,叫俺来干什么?〃
  第27节:不准裸体睡觉
  校长说:〃王队长,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头上啦……这事吗,不好,教育孩子,家长要和学校配合。〃
  王六轮子说:〃这鳖蛋,他在哪里?〃
  校长对一个教师努嘴示意。
  教师把王泰推到办公室里来。
  六轮子问:〃鳖蛋,你往女生头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着头,剥着手指甲,不说话。
  六轮子说:〃谁教你干这事?〃
  王泰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
  〃是他!〃
  我吃惊地看着王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干坏事,还教唆贫下中农子弟干坏事!〃校长对我爹说,〃事情决不是偶然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此败类……败类……〃爹原地踏步走。
  〃你从小就这么坏,什么时候能坏到死?〃王六轮子质问我,又责问爹,〃你怎养出这种可恶的东西来?〃
  爹戴着一顶破边漏尖的斗笠……号叫了两声……举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脑袋上了……我喊出了声?二十年过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没喊出声,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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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兄弟,别难受啦。〃中年犯人开导着高羊,〃过了这一关,什么就都好了!你是个能忍的好汉子,忍着,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好日子就来了,你从这儿出去,就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馒头,又喝光了汤盆里的汤,一节黄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抠起来,塞到嘴里去。汤盆边沿上沾着一层泡沫和油,他伸出长舌头舔着,呱唧呱唧舔着,像一条老狗。
  一串长长的哨音吹过,一个细细的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
  〃各监室注意啦!马上熄灯睡觉啦!夜间纪律是: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不准调换床位;三、不准裸体睡觉。〃
  黄黄的灯光突然消失,监室里一团漆黑,一片寂静,高羊听到三个犯人咻咻的喘息声,高羊看到六只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声下哔哔地闪着磷光,他疲乏无力地坐在床上,闻到那条灰被子发出一股蒜薹气味。成群结队的蚊虫飞出去,在黑暗中鸣叫。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达了黑暗的终点,他把头仰到被子上,闭了一下眼,两滴泪水毫无意义地流下来。他轻轻地、不被任何人听到
  ■第八章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
  忘恩负义古来有
  小王泰你刚扔掉镰刀锄头
  就学那螃蟹霸道横走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街上演唱歌谣,痛骂新任县供销社主任王泰
  一
  囚车远去,黄尘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夺目,一只不知何年被车碾死的癞蛤蟆,干结成一张蛤蟆皮,贴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画。金菊从路上爬起来,行走至路边,腿颤,汗流,脑子里空空荡荡,坐在路边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广阔的原野,近处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远处是金黄的麦浪。收获后的蒜地裸露着黑色的肚腹,等待着大豆的种子或玉米的种子,天旱,日头毒,地已经干透了。西斜的阳光金黄,照耀万物,万物也金黄。乡政府里更金黄,那里葵花开放。
  她痴坐了一会儿,日头下沉,雾气从地上升起,田野里歌声苍凉。每当夏日傍晚时,凉风习习,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便歌唱,歌唱是他们解除疲劳的秘方。他们赤裸的身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日光削弱,人身体都显大,牛身体更显大。一头黄牛拉着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远里看着,黑土从雪亮的犁铧上滚下来,滚下来,源源不断,犁杖后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着田野里的景,扶犁老人开口一唱,金菊潸然泪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汉扬起鞭来一甩,鞭梢在牛头上弯曲着飞舞……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扶犁老人就闭了嘴。隔了一会儿,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来,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懒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个月前被乡党委书记的车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公安局的囚车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时,大肚子直往前坠,她后仰着身体,踩着滑溜的绿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进入生满垂柳的沙地。沙地很软,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长着一些黄绿色的茅草。她手扶住一棵茶碗口粗的垂柳,看着光滑的、褐色与绿色间杂的柳树皮。一群大个的红蚂蚁在络绎上树。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她脑子里还是空空荡荡。后来,她感到腿发胀,又感到腹中的胎儿在拳打脚踢她的五脏六腑。她吸了一口凉气,弯着腰,屏住呼吸,紧紧地抓住柳树的干。
  她额上流汗眼窝里流泪,肚里的孩子继续拳打脚踢着,好像对她有着深仇大恨,她很委屈。她仿佛听到了胎儿的哭声和骂声,仿佛看到了胎儿的模样,他,他是个男孩子,在肚子里圆睁着眼睛……
  孩子,你要出来吗……她试探地坐在沙地上,抬起一只手摸着胀得像皮鼓一样坚韧的肚皮……孩子,你还不到日子,别急着出来啊……她哀求着腹中的胎儿。胎儿被彻底激怒了,拳打脚踢,双眼圆睁,大声号哭……从来没见过睁着眼哭的孩子啊……孩子,你不能急着出来啊……她的手指甲掐破了柳树的皮……一线温热的液体从双腿之间流出来……孩子,你不能出来啊……
  金菊号哭着,柳林里的黄鹂被她的哭泣声惊吓,〃沙沙〃地叫着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高马哥……高马哥……快来救救我……〃她哭叫着,柳林寂静,只有她的哭叫。


  胎儿毫不客气。胎儿残酷无情。他圆睁着两只血红的眼,嘶叫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着树干,困难地站起来,牙齿咬进下唇。胎儿的每一拳脚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鸣一声,弯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动着这个可怕的小东西的模样。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嘴里生着两排坚硬的牙齿。
  孩子……别咬我……你松开嘴……别咬我……
  她弓着腰,脚掌擦着地面,一点点往前蹭着。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叶上沾着一层蚜虫。柳枝和柳叶被她的头颈和肩膀碰动着,蚜虫沾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头发上和肩膀上,那线温热的液体已经流进了她的鞋里,与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脚像泥鳅一样在鞋旮旯子里钻动。她从这棵柳树挪到那棵柳树,柳树们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她的折磨。无数的蚜虫在暮色里熠熠生辉,柳枝柳叶上仿佛涂着青油。
  第28节:血案一场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别这样瞪着我……别这样……我知道,你在我肚子里……憋屈得够呛……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来……
  金菊摔倒了,胎儿大声啼哭着,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她的子宫壁,一阵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双腿弓起腰,在地上爬。她的十指像铁钩子一样抓进沙地里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啊……
  她手脚并用地爬着,肚皮磨擦着沙土,汗珠和泪水点点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烟袅袅。她禁不住恸哭失声,这个调皮捣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她特别惧怕这个满脸凶残表情的小子。她看到他像蚕一样蠢动着,用力扩展空间,但包裹着他的是一层胶皮样东西,弹性极好,他扩展开的地方总是随着他的一松劲又缩了回去,他恼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脚踢还加口咬,他骂着:
  〃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孩子……哎哟我的孩子……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娘给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动,松开了咬住子宫壁的嘴,拳脚也暂时不做大幅度运动。疼痛骤然减缓。她把湿漉漉的脸猛伏在沙土上,心里弥漫着被儿子的宽容唤起的感激之情。
  夕阳将下,柳梢上熔着一层金。金菊抬起脸,脸上沾满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里已有|乳白色的炊烟升起。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生怕惊动了腹中那个愤怒的婴儿。他蜷缩着,小心儿像雀儿一样跳跃着。
  金菊移动到高马家门口时,红日已沉下柳梢,村内的大道上,牛鞭脆响,一阵阵被盐水浸透了的歌声把天都唱红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黄泉路上,
  撇下了你众姐妹凄凄惶惶。
  没娘的孩子就像那马儿无缰,
  你十四岁离家门青楼卖唱。
  自古笑贫不笑娼,
  你不该当了表子硬立牌坊,
  闹出了这血案一场!
  二
  拥拥挤挤走出黄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时分,薄雾消尽,天地澄澈,隔着一条苍白的土路,早望见苍马县农民们种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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