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交蒜薹吧,三斤蒜薹。〃监理官说。
〃三斤蒜薹三块哪,同志!〃
〃你怕吃亏就交钱好啦!〃
〃您这不是逼人吗?〃
〃谁逼你?你以为我愿意来收?这是国家的规定!〃
〃那……既是国家的规定,您就拿吧!〃
监理官抓起一捆蒜薹,扔在身后一只大筐里。把那张盖着红印的白纸条拍到他的手里。抬筐的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监理官又跟四叔要钱。四叔从贴身的衣袋摸出两张五毛的票子给了他。四叔也得到了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条。
那个大筐眼见着就满了,两个孩子抬着满筐蒜薹,歪歪扭扭地往岗亭那儿走,岗亭后停着一辆大卡车,两个身穿白衣服的男人抱着膀子,倚在车的后挡板上,样子像装卸工。
起码有二十个穿灰制服夹黑皮包的监理官在活动着。有一个穿红背心的小青年跟监理官吵起来,小青年不讲语言美,开口就带脏字:〃你们这些小Bi养的,比他妈的国民党还厉害!〃那位监理官抬手抽了小青年一个耳光,他打得那样利索,那样平静,脸上毫无表情,这位监理官。
第50节:交易税
〃你敢打人?!〃红背心小青年嚷着。
〃打你是轻的。〃监理官冷静地说,〃你再骂骂看!〃
小青年往监理官身上扑,被两个中年人拉住了。中年人劝着小青年:
〃胜利,算啦,胜利,算啦!让你交你就交,少说话。〃
两个穿白衣的警察蹲在一棵白杨树下抽烟。
高羊想,怎么是骂人呢?那监理官不是Bi养的难道是肛门养的?实话好说实话难听。他庆幸自己没跟监理官发生冲突,但一想到那捆水灵灵的蒜薹,又心疼得要命。他叹了一口气,叹过气心就不疼了。
这已经是半上午的光景了,高羊的驴车几乎没有挪动,往东的路上,黑压压一片车,往西的路上,也是一片黑压压的车。他问了四叔,知道蒜薹收购点……冷库,在东边三里远的地方。那里人欢马叫,好像开锅水里煮饺子。高羊想去看看,又不敢随便挪动。
他肚里有点饿,就从车上拿出小包袱,解开,拿出一个二面饼子半个咸菜疙瘩,让让四叔,四叔说不吃,他也不真让,就一口饼子一口咸菜地吃起来,吃到半截,又从车上拽出五根蒜薹,心想:权当又被督理官拿走了五根。蒜薹又脆又甜,真是好东西,下饭。
正吃着呢,又有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站在面前,他吓得够呛,忙找出那张白条,晃着,说:〃同志,俺交过啦!〃
那位接过条去,瞅一眼,说:
〃这是监理站的,我们是工商交易所的,交吧,两块钱,工商交易税!〃
高羊心里竟然也有一丝丝气上来,他说:
〃俺还没卖一根蒜薹呢!〃
工商交易官说:〃等你卖了蒜薹,你不就跑了?〃
〃俺没钱!〃高羊气愤地说。
〃我告诉你,〃工商交易官说,〃没有完税的条子,供销社不会买你的蒜薹!〃
高羊软了,说:
〃同志,俺实在是没钱。〃
〃没钱交五斤蒜薹!〃
高羊一阵头晕,直想咧开嘴哭:
〃同志,俺就这么几斤蒜薹,东家三斤,西家五斤,还不给零叼了?俺老婆孩子,没白没黑的,收几斤蒜薹不容易啊,同志!〃
工商交易官同情地说:〃你进行工商交易,就得完交易税,这是国家的政策。〃
〃既是国家政策……那就随您吧,皇粮国税,杀了俺俺也不敢抗……〃高羊呢呢喃喃地说着。
工商交易官把一捆蒜薹扔到身后的大筐里,抬筐子的也是两个半大男孩,好像两个小木偶。
看到自己的蒜薹翻着跟斗掉进大筐里,他鼻子一酸,两滴泪挤出了眼眶。
中午时,阳光毒辣,人和驴都被晒得蔫蔫耷拉。毛驴拉了十几个粪蛋子出来,一个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过来,开了一张白条给他说:
〃罚款两元,我是环境保护站的。〃
又一个穿白制服戴大檐帽的人过来,开了一张白条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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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款两元,我是卫生检查站的。〃
他呆呆地瞅着站在面前的环境保护官和卫生检查官,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钱,你们拿蒜薹吧!〃
三
傍晚,他的驴车和四叔的牛车终于靠近了冷库的蒜薹收购点。冷库门前安着两只磅秤,磅秤后端坐着两个面如死灰的司磅员。司磅员周围来来回回走着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一见穿制服的人就感到脊梁冰冷。
〃总算挨到了。〃四叔欣慰地说。
〃是挨到了……〃他也说。
司磅员僵硬地报着蒜薹的斤数,用圆珠笔往五连单上画着数字。下一份就是四叔了。高羊看到四叔局促不安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当他看到站在磅秤旁边那位验级员时,心里的鼓声更加紧急。
一位穿制服的人手提着一个电喇叭,站在一条红颜色的桌子上,高声喊道:
〃各位蒜农请注意,各位蒜农请注意,冷库已满,暂停收购蒜薹。冷库已满,暂停收购。什么时候收购,我们会通知各乡供销社,再由供销社通知你们。〃
高羊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头晕眼花,手扶着驴背才没有摔倒。
四叔说:〃不收了?轮到俺就不收了?俺从半夜就往这赶,等了整整一天!〃
〃蒜农们,回去吧,等几天,等冷库里腾出地方,再通知你们!〃
〃俺离家五十多里啊,同志!〃四叔哀求着。
过磅员提着算盘站起来。
〃同志,俺已经交了工商交易税、交通监理费……〃
〃你们把条子保存好,下次来卖蒜薹时照样有效,蒜农们,回去吧,冷库工作人员正在日夜加班苦干,等这批蒜薹入了库,再继续收购……〃持电喇叭的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后边的人都拥上来,有嚷的,有叫的,有哭的,有骂的。
那人提着电喇叭跳下桌来,弯着腰跑了。
冷库的大铁门关上了。
一个面孔黧黑的年轻人跳到那张红漆桌上,高声喊着:
〃他妈的!干什么都要走后门!进火葬场都要走后门,何况卖蒜薹!〃
他跳下来,消逝在蒜薹里。
一个满脸粉刺的小青年蹦到桌子上,高声叫骂:
〃冷库,我Cao死你亲娘!〃
蒜农们哄笑起来。
有人摘下磅秤上的钩子,用力抛到冷库的镀锌铁格子网大门上。大门当啷一声响。
一群人拥上来,掀翻了磅秤,砸破了司磅桌。冷库里出来一个老头,说:
〃你们要造反?〃
〃打这个老混蛋!他儿是工商局的刘麻子,这老混蛋看大门一月挣一百元!〃
〃打打打!〃一群人拥到铁门前,撞得铁门哗哗啦啦响。
高羊说:〃四叔,咱快走吧,卖不了蒜薹不要紧,别弄了事在身上。〃
四叔说:〃我倒想进去砸他个痛快!〃
高羊说:〃走吧,四叔,走吧!一直往东走,咱能绕到铁路北。〃
四叔调转车头,赶着牛往东走。高羊牵着毛驴,紧跟在四叔车后。
走出约有半里路,他们回头观望,见冷库铁门前烧起了一堆大火,有一个浑身通红的人摘下冷库的大牌子,扔到火里。高羊对四叔说:
〃冷库不叫冷库,叫恒温库,牌子上写着。〃
〃管他娘的什么库呢,烧这个杂种!〃四叔说。
他们还看到大铁门被撞开了,一群人拥进冷库大院。火光抖动着,远远地映着他们的脸。他们听到了一阵阵吼叫,和砸碎玻璃的声响。
一辆黑色的小〃地鳖子〃车从东开过来。高羊惊恐地说:
〃大官来啦!〃
小桥车开到火堆前停住了,几个人钻出车来,立刻被人推到沟里。有人拿着棍子敲着〃地鳖子〃车的铁盖,敲出扑通扑通的闷声。有人从火堆里抓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塞进〃地鳖子〃的肚子里。
〃快走,四叔!快走!〃高羊催促着。
第51节:饮牲口
四叔也有些怕,对着牛腚抽了一树条子。
他们走着走着,听到后边一声轰响,回头看,一根火柱子从那辆〃地鳖子〃车里蹿起来,比屋脊还高,连几里外的野草都照白了。
高羊心里说不清是喜还是怕。他自己能听到心跳,两只手心里,渗出了黏糊糊的冷汗。
四
他们赶车绕出县城,越过铁路,不知四叔心中如何,高羊自觉轻松愉快,好像刚从狼窝里逃出来。屏息静听,还能听到冷库那边的喧哗声。
又往北走出三五里路,听到路东侧不远处有突突的柴油机声,和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就在那声响处,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听到水声,高羊觉得焦渴难熬,想四叔也是一天水米没沾牙,不会不渴。他说:
〃四叔,您帮我照应照应车,我去东边弄点水来喝,我的驴和您的牛也该饮饮,喂喂,还有几十里路要走哩。〃
四叔不吭不响地窝住牛,把车往路边靠了靠。
高羊从驴车上解下一只铁皮桶,提着,朝灯光那儿走。他寻到一条宽仅容脚的狭窄小径,小径两边是齐着膝盖的玉米,玉米叶子蹭着他的双腿和他手中的铁桶。灯光影影绰绰,看着只距离公路两箭地的光景,却是很难接近。柴油机声和水声也始终那么大,好像永远不可能接近。小径有时消失,他就走在庄稼地里,他小心地下脚,生怕踩倒了人家的庄稼。隔着破鞋,他也能感觉到靠近县城的土地比远离县城的土地肥沃。小径又出现了,走几步,突然加宽了许多,勉强可以行走马车。路两侧有浅浅的沟渠,沟渠外的庄稼高高低低,他闻出了棉花啦,花生啦,玉米啦,高粱的气味。它们各有各的气味,绝对不会混淆。
那盏昏黄的马灯突然变得明亮了许多,水的哗哗和机器的突突也是突然变得清晰明亮起来。这时他看清了自己的身影。他有点胆怯,羞涩。
一直走到马灯跟前……马灯挂在一根竖起的木杆上,一台十二马力的红色柴油机用四根木桩固定在路面上,飞速旋转好像不转,但从一闪而过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