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吃透斗彩的特点。它是高温烧制以后,在画好的轮廓上涂上彩料,再用低温烧制。凭我的手感,这碗的器型、胎质都属上品,你再摸摸那碗底,胎质硬得硌手,对不?”
“一点不假,黄大师,你说得太准了。”那人看着黄河平蒙眼的黑布,又端详着手中的碗,鸡啄米似的点头。
“要说这凭据嘛,还有两点:一是有画押款为证,仔细翻过那碗底,可有一个圆形图案?那是注明烧制的年号,你再看这画押款周围,是不是有九只小狮子在围着转,这叫九狮戏珠,取谐音为‘九世同堂’之意,明白不?”
屋内的人全被惊呆了,买主像得了宝贝,捧着那本不起眼的碗爱不释手,毕恭毕敬地问:“黄大师,你这第二个凭据呢?”
黄河平把黑布解下,抛在一边:“这第二个凭据我可以告诉你,干这一行首先要肯下苦工夫,当年光《 明清瓷器鉴定 》我看过三本。光看书还不行,还要看实物,为练眼力我到梁州博物馆的瓷器厅连着看过半年,每天买门票进去,下了班出来。有时候这瓷器在展柜里光面对着观众,背面看不清,我就拿着手电筒照。有一次被保安逮着,以为我是当贼踩点儿去的。我告诉他,这东西我比你熟,昨天这件展品被人动过。他不信,跟我打赌,结果他输了。原来前天展馆登记文物,把这件斗彩拿出去拍照,这斗彩是环绘,没有正反面,全被我印到脑子里,那天看到的和平常的图案不一样,就判断有人把它的背面向着前面放了。这保安以后就成了朋友,每次去都跟在我身后当保镖。”
污点 十一(6)
屋内一片静寂之后,有人领头鼓起了掌。黄河平回头一看,见是郭煌,佯装着刚刚发现两位不速之客,孰不知他早从对面的大玻璃砖镜子中看到了凌清扬他们,只不过借机逢场作戏罢了。
“抱歉了各位,咱前客让后客,不要让我冷落了新来的贵宾,好吗?”
众人识趣,顷刻纷纷离去。黄河平迅速掠了一下两人,仿佛猜中了几分来意,上前与郭煌寒暄:
“哟嗬,真不知郭大侠驾到,今儿咋没有披白云塔和尚的行头哇,那可是人没到三丈黑风都到了,威风八面哩。”
“黄一把,刚才这阵子摸可让我们开了眼,不过可得留心点儿,别是不是地方瞎胡摸,哪天摸到蝎子窝里,后悔都来不及。”
“没听人说摸家比不上画家,画家比不上批发。如今的大画家在流水作业,卖画不论张论沓,贱得跟擦腚纸一样了,是不?”说罢两人拍掌哈哈大笑起来,黄河平开始把目光投向凌清扬,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请问,这位是……”
“给你介绍一下,”郭煌唉了一声,这会儿也正襟危坐道,“这位就是格格府大酒店的董事长,凌清扬凌女士。”
黄河平立刻笑容可掬:“欢迎,欢迎,只是我这店小,难得来您这大老板、大主顾。快请坐,我给你们沏茶去。”
凌清扬冲黄河平莞尔一笑:“黄老板,我是百闻不如一见,你这手绝活在国外完全可以申报吉尼斯大全了,实在是佩服之至。”
黄河平一时不知此话是褒是贬,但只觉得这个气度不凡的女人和郭煌摽在了一起,肯定与文物有关。心里不禁又暗忖,甭看这小子平时疯疯癫癫,倒是挺有女人缘,既然来了,就不能让鱼儿脱钩。想到这儿便拱拱手道:
“凌老板是见过沧海难为水的主儿,今天到我小店来,看中哪件尽管吱声。郭煌是我老弟,带来的朋友我全认。”黄河平给二人泡上了茶,在对面坐了下来。
“算了吧,黄老兄,今天只是来拜访拜访,见识一下你这文物道上的老尖儿,要买货还能到这里买?凌女士也是个识货的人,要不也不会往这儿领。说个时候吧,我们到贵府叨扰一二。”郭煌是个直性子,三句话未完就摊了底牌。
“哦,那是那是,这叫盛世藏古玩,乱世买黄金。当今世界上有名的大企业家都有这个爱好。既然你郭老弟开了口,凌女士就是我的座上雅客,是淘货问价,还是打听行情,我都会尽我所有,和盘托出。”
黄河平说着,一边按茶道的规矩,走了一遭“关公跑城”,而后来了个茶博士凤凰三点头,三人便品起香茶来,一时谈兴甚浓。
一番海侃神聊之后,黄河平明白了凌清扬的来意,这叫“欲知海洋,当问渔父”。这位海外来的不速之客看来胃口不小,只是吃不准行情绝不会下口吞钩,眼下仅止于和自己拉拉关系。果然,凌清扬轻描淡写地问了一下梁州城的文物价码,摇头称贵,表示自己只想在回港时带回些仿制的工艺品,准备送朋友,让黄河平给她准备一些。说着,看看天色甚晚,凌清扬起身告辞。黄河平出门目送二人渐行渐远,回身准备收工,却见门边立着一个年轻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黄河平一愣,发现竟是一身裙服的何雨。
“贵客走了,难道就让我在这街上干站着?”
“哪里哪里。”黄河平意识到何雨是尾随凌清扬而来,说不定已在门外守候了多时,便马上躬身开门,换了一副店主人的口吻,“是何警官,难得到我这个鸡毛小店,快快请进。”
随着黄河平的引领,何雨走到那套“一堂八椅”的紫檀家具处,随眼扫视了一下客厅陈设,竭力装作从容不迫的语调说道:“生意做得不错嘛,天南海北的大主顾都争着往你这里跑。”
“马马虎虎吧,”黄河平让何雨坐上座,沏了茶端过来,“这文物行要紧的是人气儿,人气旺了就有财气儿,财气儿旺了呢就有灵气儿、仙气儿。你看我,只知道挣钱揽生意,不知道何警官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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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何雨。”何雨立即纠正道。她一直背对着黄河平,为这次见面她实在是做了一番准备,而且下意识要使自己变得老成,包括每一句问话都经过反复的推敲。此时她转回身,在八仙椅上坐下来,神色庄重地问道:
“刚才的两位客人是买货啊,还是问路?”
“凌老板路过这儿,想买几件古玩儿,眼力头儿还挺高,没看上屋里这些玩意儿。”
污点 十一(7)
就在这一刻,何雨开始端详这张无数次在想象中出现的面孔:对方的头顶已经有了灰白的头发,眼角过早堆上了皱纹,脸上的皮肤变得相当粗糙,并且有了暗红色的粉刺。那双眼睛里的儒雅英气荡然无存,代之以商人的世故圆滑,加上熏得发黄的手指和一副倦怠的神情,活脱一个日常惯见的那种烟酒过度、纵情声色的小老板。看着这些,她的心绪马上变得纷乱起来。
“你当过警察,和他们接触,一定要存小心,特别是在眼下,我想你应该明白。”
“是啊,那天英杰一番点拨,我知道该怎么做,请何警官,不,请何雨警官放心,我一定会当好一只鱼鹰。”
这鱼鹰也是当年黄河平发明的行话,一旦成了线人的灰色人物,就不能再背着渔夫偷吃小鱼,只能叼给主人,自己最多吃点小鱼烂虾,因为脖颈上被牢牢系着根“封喉结”。何雨一直盯着黄河平,她在竭力寻找着当年那个心仪男人身上的影子。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大夏天穿件雪白的衫衣,连领口都系得严严实实。可今天裹在身上这件皱巴巴的夹克衫,分明夹杂着一股坟墓里才有的味道。何雨有些酸楚,转而关切地问道:
“既是这样,那幅画又从哪里来的呢?”
“噢,你可能不太了解,这文物道上水深,一件像样的东西往往过七八道手,相互不能打听,要想追问上家,真好比大海捞针。不过你放心,我过手的东西,斤两掂得出来,砸手的事儿我从不沾。”
“那件壁画可不是水货,经过鉴定,就是失窃文物中的一块儿。”
“你可不要唬我,我咋看不像那回事儿?”黄河平跷起二郎腿,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来了,“说实在的,经我过手的货,是真是假我最有数。”
“黄河平,我只是提醒你,你可再经不起折腾了,难道科学鉴定还不如你这双手?”何雨本意是关切对方,不想这家伙根本不领情。
“你说得对,科学仪器不会出错,可用机器的人却可能出错。再说,我更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险,只想这案子早有了个了结,也算给你和曾队长帮了忙,咱谁也不欠谁的账,彼此两清,你说是吧?”
完全是商人的生意经,这使何雨初来时点燃起来的热望渐渐暗淡下去。她不甘心,因为积郁了整整四年的疑团也到了必须澄清的时候。
“河平,我知道你的心受了伤害,而且是我引起的,我希望得到你的谅解,也请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过去的事我丝毫不感兴趣。”黄河平有些粗暴地举手打断了何雨,“你要说案子的事儿,我早给英杰讲清楚了,没有必要再重复;要是私事儿还是免谈。我一会儿和一个主顾有约,恕不奉陪了。”
眼看着黄河平一副情断意绝的样子,何雨再也忍耐不下去,她腾地站起来,伸开双臂拦在了对方面前:“黄河平,你给我坐下,今天有天塌的事儿也不能走!”
看何雨变了脸,黄河平一时怔住了。他不再说话,慢慢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打着了火,拼命吸了几口,而后颓然坐回到椅子上,把身子蜷缩在蓝色的烟雾中。何雨注意到,他吸的是一种十分廉价的三门峡牌香烟。
在一种可怕的沉默中,何雨难以说清自己心里的滋味:曾经的恋人如今形同陌路,而且还给自己砌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难道真是爱到极至反成仇?难道人心就像玻璃一样脆弱易碎?她想起了当年的一切,特别是父亲的牺牲,觉得胸口窒息得快要爆裂了。
“河平,这不光是你我之间的事儿,别人对你的传言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可你也一直没有向我说清楚。父亲的死当时对我打击太大了,这些年我一直后悔自己的冲动,一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