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温泉,绕到厅房的另一侧,就是书房。赵瑟推开门,一种杂乱与放松闯进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睛看着陆子周弄乱的书房,她的呼吸吐纳着陆子周的气息,甚至她的皮肤都能感受到陆子周的气质——闯进赵瑟身体的是完全属于陆子周的世界,赵瑟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突兀过。
被团成一团丢弃的宣纸和被撕碎了丢弃了纸张似乎在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发现,他它们就那样大刺刺地躺在地上增加了整个书房的凌乱程度。书简和绢帛长长地摊着,或者有的便直接拉开了挂在椅子上、书架上。翻开的书,没翻开的书,横七竖八地在叠一起堆到书案的一侧。还没来得及送去裱糊的画晾在窗户边上。窗下面,迷糊趴在棋盘上打瞌睡,身上披着的,是陆子周的袍子。
赵瑟随手捡起一张碎片,翻过来掉过去看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字。
“怎么不收拾收拾呢,就任书房这么乱着?”赵瑟笑着责备。
那扎了牛角髻的侍奴怯生生地回禀道:“昨夜公子醉了,今早又走得匆忙,没有吩咐,小人们也不敢乱动。”
赵瑟猛然间醒悟,陆子周的书房的确从来都是他自己亲手收拾的。她低头看看手中的残片,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子周现在也开始撕稿子了。以前他写得不称意,总是随手丢掉呢……”
其实,这句话赵瑟赵瑟自言自语,并不需要什么人来回答的,但是牛角髻侍奴不明白。他迟疑了一下,以为是赵瑟是和他说话,咬了咬嘴唇,答道:“昨夜公子回来,趁着酒意作诗。开始是写两笔就连连摇头,扔到一边。后来好不容易写了一篇,却不知为什么拿起来就扯得粉碎。”
这时候,迷糊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说:“他后来不是又写了嘛!撕就撕了呗……小姐?你咋跑来了?!”
赵瑟冲迷糊笑了笑,接着问:“那么,写的什么,还记得吗?”
迷糊搔搔头道:“我没仔细看,仿佛有什么什么柳花啊歌伎什么的,还有酒啊水的……记不清楚了,小姐你回来问公子嘛!”
赵瑟扁扁嘴,转而问侍奴们道:“昨天晚上谁在书房伺候笔墨?”
仍是那扎着牛角髻的侍奴上前一步,跪下回禀道:“是小人。”
“昨晚陆公子写的诗呢?拿来我看看。”
那侍奴一缩脖子,小声答道:“早上公子命人封上了送去给清歌曼舞堂的元小姐……”
赵瑟闻言心中便是一颤,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僵住了。“啊,是送别诗,写的是什么?”赵瑟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你背来给我听听……”
侍奴战战兢兢地回答:“小人不认识字……”
“去查!”赵瑟倏地转头。这句话是冲着五音说的。连赵瑟自己都没发觉,情急之下,她这“去查”两个字尖锐得都有些凄厉。
五音本来还想说几句劝劝赵瑟,然而见她这样一副神情,这样一副语气,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不敢说什么,领命出去交代了。
赵瑟莫名其妙的生气,旁人都噤若寒蝉,迷糊却不在此列。他从来都是不懂就问的好孩子。这会儿被赵瑟搞得一头雾水,不由开口请教道:“小姐,你生气啦?怎么啦,为什么啊?”
赵瑟勉强压住自己乱麻一般的心绪,缓了口气,拉过迷糊说:“没事。来吧,我和你下棋。”
迷糊这孩子有一点好处,便是只要说下棋,他就懒得再去刨根问底。于是兴高采烈的摆开棋局,拉赵瑟对弈。赵瑟也不过就那么一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心思下什么棋!她手里扣着棋子,眼睛却是盯着门口,往往迷糊提醒了几次她才随便拍一颗棋子到秤上。好在迷糊很会自得其乐,自己玩儿也挺高兴,并不怎么挑赵瑟的理儿。
如此煎熬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有身边的长随送来一纸书笺。五音借了,呈给赵瑟看。赵瑟有几分迫不及待地展开书笺,见上面之抄录了六句诗——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1】
“就这些?”赵瑟将书笺翻过来掉过去,正反面检查了几遍,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那长随低垂着头,语气波澜不惊地禀告道:“就这些。是从元元的妆奁匣中找到的,只有六句诗,是公子的笔迹。因为不便带回,所以只好抄录。”
赵瑟点点头,人却陷入了沉思。以赵瑟对陆子周一贯的了解,不需要看笔迹,她也知道,这诗的确是陆子周所写。当然,这是一首送别诗。问题在于,赵瑟从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总能感受到一种格外的暧昧。仿佛淡薄涵雅,君子如水,却又仿佛凄艳无奈、柔肠百回。
“写给元元的诗。”赵瑟想,“子周他最后终于还是写了诗给元元。他终于还是回应了元元最后的要求,这也算是对她追问的回答吗?子周啊子周,你的心意究竟流向何方呢?”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赵瑟低低地吟着最后两句,霍然起立命令道:“捡起来!把地上那些都捡起来!”
侍奴们在惊慌失措中七手八脚地收揽这地上的一切——掉到地上的书,洒落的棋子,酒瓶子,茶罐子,丢弃的文稿……
赵瑟瞥了一眼,补充道:“我要昨天晚上所有子周写的字,所有!”
于是,那些团成一团胡乱抛弃的纸团被一一捡起来,小心吹去了尘土。而那些被扯碎了的残片也一一从角落里收集起来,在书桌上堆成小小的一堆。纸团很好办,只要仔细展平了褶皱,叠成一摞送到赵瑟面前就好,毫无规则的细小残片拼起来却非常麻烦。因为侍奴们大多都不识得字。迷糊来了兴致,自报奋勇,积极帮忙。
赵瑟拿起面前那摞皱皱巴巴地纸张看。每一张都很像,几乎都是写了两三个字就丢弃了。甚至还有那么两三张,一个字都没有,只不过墨汁滴下来污了宣纸而已。赵瑟看一张扔一张,一切仿佛是为了重现陆子周昨天晚上的动作与心情。
这时候,迷糊拼完了,用他那懵懂而好奇的声音念出如下诗句,令赵瑟深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才叫做胸口碎大石。
“君知夫有妇,赠之以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妇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妇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傢时!”【2】
赵瑟手中最后三两张宣纸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脚面。一霎那间,她的心口仿佛被重锤砸了两下一般,充斥着吐血的冲动。她站起来,却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身体就不由自主得往后仰,重新跌倒了过去。
“他爱的是她!”赵瑟双臂在桌面上一扫,拼好的纸张飞扬着四散到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说“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中的含蓄与朦胧赵瑟还无法确定,“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傢时”如此直白的表说代表着什么含义赵瑟就没有任何理由不明白了。
难怪他要将他扯得粉碎!
子周他爱的,是元元!
赵瑟扶着圈椅扶手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甩开五音的搀扶,慢慢向厅房走去。坐到大厅的座位上时,她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叹息着:“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妇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傢时……好诗啊,真是好诗!子周,子周,你撕它做什么?”
五音取了杯茶捧个赵瑟,待要开口相劝却不知从何说起。赵瑟接过茶杯转手就狠狠地砸到地上,侍奴们一起跪下。只有迷糊正巧追出来,不明所以地揪着赵瑟的衣摆,一声接着一声地追问:“小姐,你怎么啦?”
那么,稍晚些时候,陆子周跨进厅房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赵瑟低头坐着发呆,十来个侍奴跪在地上,迷糊做百思不解状。
他不由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赵瑟闻声抬头,看看陆子周,看看地上的茶碗的碎片,展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没什么,砸了个茶碗罢了。”她说。之后,她站起来迎向陆子周,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作者有话要说:【1】在抄袭小白同志作品的道路上,无数有志青年前仆后继,馒头还要继续努力。谁让咱没文化呢!大家见谅。
【2】抄袭自《节妇吟》,背景需要,改了几个字。
休书
陆子周喝了口水才说:“是曹家小侯爷,赵箫一大早就拉我一起去跟他吵架。找上门去和曹秋何足足争了一天,到这光景好不容易才脱身。”
一听是曹秋何曹大少爷那赌棍,赵瑟也是直皱眉。她暂且将自己的坏心情放到一边,诧异道:“前一阵不是都和他谈好了吗?怎么又无事生非。”
青玉取了衣服过来服侍陆子周换。陆子周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前一阵跟他谈的是过河东的兵器怎么分钱,这次却又是别的事了。说起来曹秋何也是真成,我们不过和他合伙的一年的辰光,他就有本事挖走了赵箫属下的匠人,敛了一批人自己在河东私开铁厂冶炼兵器。这跟和在赵箫的虎口夺食有什么区别?他自然不能答应,要打上门去找曹秋何理论。”
“也难怪二哥要生气,我估计他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曹秋何那赌棍真不要脸!当初明明说好了我们只管造,他们只管运,各行其是。怎能如此公然算计我们!”赵瑟薄怒道。
然而虽说早有约定,但毕竟约定那玩意是做不得数的。总不成将事情翻出来找皇帝老太太去评理吧?何况曹秋何那人,未必比赵箫少一分无耻。赵瑟越想越觉得事情棘手,发泄几句,紧接着就关心道:“那么现在怎么样了?谈妥了吗?”
陆子周换过了衣服,坐到赵瑟身边摇头道:“没有。这种事没理可讲,哪里就能轻易谈得拢!我回来的时候,赵箫和曹秋何正推牌九呢……”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才补充道:“那两人吵不动了,约定赌一宿,明天一早谁赢就算谁有理……曹秋何出的主意,你二哥拍手称快。”
赵瑟听了也不禁莞尔,笑着说“果然赌棍就是赌棍,无赖就是无赖,天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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