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总有些是事情,是你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的。就像赵瑟虽然猜到了叶十一会从武关出兵攻打南阳,却终究猜不到狄桂华的突然猝死。就像陆子周虽然猜到了襄阳之战的开局,却终究无法预料它最终的变化。襄阳之战,终究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不错,张襄的确抓住了叶十一进攻时间上的破绽,及时回到了寿州。但是回到了寿州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修缮城墙,加固防御,大批大批的屯粮食。疏导百姓,精简军队。被裁撤下来的府军乡勇直接废物利用,分批次地护送寿州的士族家眷前往金陵避战。完善寿州城外紫金山上的军寨,并分派军队驻扎……
是的,这些都很重要,所有人都承认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吗?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和元元配合击溃叶十一的攻势么?
当然,张襄也配合元元了。他派出精锐骑兵袭扰叶十一的后方。不是元元一直所期盼的那种大规模的破袭。而是小股的骑兵仗着灵活敏捷,来去如风,抓住机会抽冷子上去劫劫粮道,打打落单的队伍。有便宜就上,没便宜就撤,给叶十一搞点而头疼脑热的麻烦是有的,要说和元元配合着给叶十一来个前后夹击,穿插突破那是真没有。当然,关于这件事,张襄有充分的理由,因为毕竟元元也没有破釜沉舟全军尽出反攻,给张襄创造出精锐尽出破袭的条件。不过元元对此有不同看法的。她认为正是因为张襄没有先对叶十一的后方进行破袭,所以她也没办法全力反击。双方唯一相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认为对方应该首先表达出诚意。
张襄说:你不动手我怎么动手?
元元立即就轻蔑的反击回来:难道是我搞错了?不应该是你先以骑兵突破造成混乱,然后我再趁乱全面反击?正常的里应外合不都是这样么?凭啥到你那儿就乱改章程?
虽然当事的两人不可能真正爆出以上的一幕,然而,战场的形势所表达出来的这个意思。种种迹象表明,张襄和元元之间存在着相当的猜忌。所谓通力合作根本就难以实现。为此,陆子周在回襄阳时途经寿州,特别就这儿问题进行了一次磋商。
当时,是乙酉年的元月二十二日,寿州薛氏府邸的后花园。踏了雪,寻了梅,烹了茶,煮了酒,陆子周首先提起当前的战事,然后就谈到反攻的时机。
张襄闻言笑了笑:“这么说蜀王是希望能尽快与我合力打退叶十一……当然,这也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比我焦头烂额的多,除了襄阳,汉中有越鹰澜在,蜀王哪里能够不心中焦急?无襄阳荆州不足以用武,武汉中巴蜀不足以存险嘛。”
“不过,陆兄……”张襄放下酒杯,看着陆子周道,“连你也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
陆子周叹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了又缓缓地皱在一起,沉吟半晌才抬起头道:“大将军所说的最好时候我明白,只是,我担心,拖延下去未必没有夜长梦多的嫌疑。毕竟从叶十一历次作战的经历看,他从来都速战速决。天意也好,人力也罢,一场战事拖到三四个月甚至半年还悬而未决的时候几乎没有……”
“看来狄帅的死对陆兄的心境影响不小……”张襄眼眸里露出含蓄的笑,“其实说到叶十一,我应该比陆兄更了解一些。陆兄是中原大战之后才开始和他对战吧,我从他刚学兵法就和他在一起了。十一啊,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认死理。所以他会死攻襄阳的。襄阳,那可是铁打的襄阳城啊,陆兄。四五月份桃花汛就要来了,难道蜀王连那个时候都坚持不到么?你知道的,叶十一手中最厉害的是骑兵,当然我张襄手里的才是真正的河西铁骑。但如果现在发动,胜算不过五五之数。而他最薄弱的部分却是水军……”
张襄说得完全正确,所有的历史都证明将襄阳那座城池守住三四个月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陆子周心中总有不会这么顺利的感觉。但是感觉是不可能拿来说服张襄的,于是他终于勉强答应道:“好吧,我会和元元谈的……”
乙酉年元月二十三日,陆子周抵达襄阳。
再一次相逢,当着无数的将士,元元踏前一步,张开双臂突然紧抱了他,“子周,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元元紧勒的手臂几乎让陆子周无法呼吸,他的心中一阵迷茫。这时,元元却已经放开了手臂,一边后退一边连声道:“你休息,好好休息一下,我杀退了追兵,马上回来。”
她转身按着宝剑离去,猎猎作响的寒风吹动她的火红的战袍和头盔上同样色彩的红缨。
张襄
因为薛玉京身怀六甲的缘故,所以并没有亲自出门送客。送陆子周离开寿州后回到府邸,发现妻子扔坐在花园的台阁间,对着残席微颦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月的天气很是阴冷的,即使点了火盆,抱暖炉,也不该在外面久坐的。张襄快走几步踏上楼台,坐下来拥住了薛玉京道:“冷不冷?”然后不免斜过目光去指责旁边的侍奴:“怎么不劝夫人屋里去。”
薛玉京头顺势后仰枕在张襄肩膀上,笑着说,“我热得很呢,你看,手上全是汗?”她握了握张襄的手,然后道,“阿襄,你陪我在园里逛逛,今天天气不错。”
张襄说了一声“好”,取了薛玉京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颈上的汗,又吩咐侍奴取来貂裘和套靴服侍她穿戴好了,然后才亲自扶着薛玉京的腰,下了台阶,慢慢在园中逛起来。
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踏上去静静地几乎捉摸不到声响。随侍他们夫妻的俾仆虽然极多,坠在后面成为一个长长的尾巴,但仍然安静得千山鸟飞绝似的落寞。薛玉京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不肯再走了。靠着张襄猛吸了几口气,道:“这个孩子怀得真是……前头三个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折腾得我厉害,偏又碰巧是这么艰难的时局。真不知道是我命不好还是这孩子命不好。”
张襄便安慰薛玉京道:“如此难缠,定然是个活泼的女儿。”
“恐怕我是没这个女儿命。”她轻轻推了张襄一把,似是嗔怒:“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于是稍微振作精神,挥手驱赶身畔的从人道,“都站远些,不叫不准过来!”然后,转过头来,方才问道:“阿襄,我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在敷衍陆子周的意思啊?”
张襄一怔,继而笑道:“你听出来了。”
“十来年的夫妻了,你是什么态度,别人看不明白,难道我还有看不明白的?”薛玉京微微摇头,“可是,阿襄,你究竟迟疑些什么呢?唇亡齿寒,如今我们不可能不救襄阳的,除非——”
“我知道!”张襄难得恶声打断妻子的话,痛苦几乎让他冠玉一样的面容看起来狰狞了。他痛声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我们别无选择了。”
薛玉京倏然收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于是张襄立即就向自己的妻子道歉了。他扶着薛玉京的手臂,缓缓地向前走,同时说道:“夫人,你知不知道襄阳之战叶十一会怎么打?也就说如果按照陆子周的谋划我现在出兵,叶十一会怎么应对,战局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看来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吗夫人我全知道。”
“叶十一此番用兵,以南阳为支撑展开全局,是要饮马长江、直取江南的要害,是为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所以,他攻襄阳,是攻寿州之必救;寿州之必救,亦即江南之必救。襄阳寿州非联合才有胜算,这一点陆子周并没有说错。如果我是叶十一,我会怎么破解寿州襄阳联合的局面呢?我会收缩战线,把襄阳包围起来,然后布置好口袋,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些来自巴蜀,来自金陵的援军一支一支地消灭掉。当然,这也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要他有一次失误,只要有一支援军没有被干掉,而是跟襄阳城里的元元内外夹击成功,他的包围就会崩溃,他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在这里永远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但是,就算如此,叶十一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犯错,他就可以在襄阳城下一股脑地消灭掉所有的敌人了。杀死一头大象比杀死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襄阳,会像一只磁石一样把所有的敌人吸过来的。这个险,他冒得很值。同样的,对于陆子周,对于元元,对于赵瑟,甚至对于夫人你来讲,这个险,冒得也很值。因为哪怕只有一支军队实现了突破,叶十一输了,你们就彻底解脱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论是叶十一还是我们,我们都看穿了这个陷阱,但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或者说不得不跳下去。然后爬出来的生,留在坑里的死。是这样吧?”
薛玉京无声地点头,张襄讥诮地一笑:“陆子周终究只是谋士,在他眼里,战争也好,胜利也好,都不过手段之一,是可以拿秤量的。”张襄看了一眼薛玉京,道:“就像你们商人可以把一切都换算成金银若干。”
“所以,陆子周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设置出这样一个陷阱。然而……”张襄紧握着薛玉京的臂膀,加重了语气,“陆子周始终只是谋士而已,所以,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懂。”
说完这句话,张襄突然放松了力气,仿佛完全平复了心情似的,连带着语调也平静下来:“我不在乎杀死叶十一,更不在乎杀死我自己。可如果说要我和叶十一以河西军的骑兵相对抗,相消耗,直到最后互相毁灭。如果说要让我亲自将河西军推向毁灭,那么,其实我是宁可投降的。”他波澜不惊地陈述着如上事实,就像陈述喝水吃饭。
薛玉京却几乎潸然泪下。在丈夫平淡的语气之下,她听到的是近乎于绝望的痛苦。她抚摸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满是柔情地抚摸张襄的脸。她说:“阿襄,其实我们是不用打的。就像你说的,薛家只是商人而已,我们可以和叶十一合作的。我想,即使是赵瑟,应该也早就开始做第二手的准备了。阿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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