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死
赵瑟终于觉出不对来是在一个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那个时候,她和十一正躺在半山腰一棵又高又密的大树的树杈上,消化着刚刚下肚不久的烤野鸡,并享受着中州第一劣酒甘棠白在身体里纵横激荡的快意。当然,不用多说,烤野鸡和甘棠白都是从人家倒霉山贼的身上抢回来的,而且还是先杀后抢。
赵瑟这饱暖不知终日的女人对于这种状态相当地知足。她伸展着身体,仿佛带着些叹息,又仿佛带着些憧憬地说:“真舒服啊!安安静静的,就算今天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好像也不觉得闷哪!其实,现在这个日子也不错,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好像也挺好。哎,聋哑,你猜咱们明天是吃什么?我不想吃肉了,要不咱们摘果子吧!”
人家十一干了一天的体力活,拎着赵瑟又逃跑又上树,还要杀人打劫、抢酒抢肉,便是有心想和赵瑟这些不思的进取的念头同流合污也是无力。就算他还剩下些力气,也是要留下想想明天该往哪逃,明天怎么逃的事儿。所以,他默默的并没有回应赵瑟。
赵瑟没有得到十一的回应,心里有些着慌。她坐直身体,挥着手在黑暗中摸索,嘴里呼唤着:“聋哑,你在哪呢?”
“就在你对面!你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赵瑟扶着树冠上交错的粗细枝干,颤颤微微地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摸索到了十一的腿。她这才放下心来,躺了回去,称赞道:“聋哑,你眼睛可真好,我可是什么头瞧不清楚呢!哎,刚才我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答应呢?还得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刚才正想些事儿……”十一似乎笑了笑说,“怎么,怕我自己一个人跑了呀!”
“就是的!我可要好好看着你,万一叫你偷偷溜了,我可没地方哭去!”
赵瑟本来想说:“才不是呢,你要是想跑,跑便是了,我才不怕呢!你跑了我自己一个人摘果子吃。”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改了口。对十一,她觉得她似乎可以理智气壮地不讲道理,谁让她和他一起逃命来着呢?
既然人都和他一起杀了,也和他一起被人追杀,既然都和他天天一起打劫,也和他一起分享劫来的酒肉,既然都和他一起睡过大树山洞,也和他一起吃过野草野果,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而十一也不客气地回嘴道:“就是的,我哪能偷偷溜啊!天天给你找吃的,好不容易把你喂胖了。我到跑了,你说我亏本不亏本?要是你再让老虎给叼了去,等我饿了可就更没地方哭去了。”
“啊?你这人哪,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赵瑟听到最后,总算明白了这该死的十一原来是拿自己当腌肉储备着呢!遂大发娇嗔,冲上去要去十一算账。她一时情急,没想到这是在树上,刚一站起来脚下就是一阵摇晃,眼见又是黑乎乎的一片。赵瑟勉强挣扎了几下,便尖叫一声向前栽倒。好在十一及时拉了赵瑟一把,赵瑟总算才既没有摔下树去,也没有摔倒在十一身上。
“笨蛋!”
十一轻轻骂了一声,拉了赵瑟躺在自己身边。赵瑟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能感受到十一的气息与温度,清楚的知道十一就在自己身边,心里也便就突然安静了,放心了。
于是,赵瑟与十一便都不说话了,就这样躺着,沉寂在夜里。
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赵瑟突然开口问道:“聋哑,如果不是带着我,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是不是早就逃出去了?”
十一沉默了半响,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已经逃了出去,或许已经死了。”
“啊?”赵瑟低呼一声。
“其实,如果他们放箭的话,我们几乎是不可能活着从山寨里逃出来的。阿瑟,我想,可能正是因为我带着你,山贼投鼠忌器,所以才没有放箭吧。这时候,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真不好说。”
“聋哑……”赵瑟摸索着牵上十一的手,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她便换了的话题:“哎呀,都已经这样了,不去想了!反正现在有我盯着你想溜也溜不了!哎,对了,你刚才想什么,这么入神?”
“哈……”十一不由自主地笑了,说,“我是想,一会儿该往哪儿逃才能躲开大股的山贼!”
赵瑟也跟着笑了,说道:“真是不想都不行!这么多天没搜到我们,山贼竟然还能坚持搜山,他们怎么这样锲而不舍。你说他们怎么能断定咱们还在山里哪?是不是因为我们天天杀人,天天要抢吃的?要不然咱们藏几天不动试试?”
“没用的!这个鸡公山要出去只有下面一条夹道,山贼只要守住两个入口,自然知道我们出去没出去。除非躲个一年半载,土匪的耐性磨没了,或者是他们被官军赶跑了才行。”
赵瑟失望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应该往哪去呢?大前天晚上……前天晚上……昨天晚上……今天晚上……”
“咦……”赵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扯着十一的手急急道:“聋哑,聋哑,你有没有觉查出来,好象土匪这是把咱们往山上赶呢?你看啊,咱们刚杀出山寨的时候是在山脚,跑了这样多天,怎么就跑到半山腰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一豁然坐起,倒吸了口气道:“不错,不错!糟糕!”
“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一直说不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十一重新躺倒,夸奖道,“阿瑟,幸好你聪明,看破的土匪的伎俩。否则,再拖上几日,我们被围上山顶,除去抹脖子和束手就擒,便只剩下跳崖一条路可走了。”
赵瑟这种时侯哪里还顾得上得意。她挣脱了十一的手,扯着他的衣裳,着急地说:“那咱们可怎么办?好不容杀了出来,又逃了这许多日,绝不能再让人家捉回去!当然更不能抹脖子!也不能跳崖!想个什么办法好呢?”
十一叹了口气,说:“阿瑟,其实……你不用抹脖子也不用跳崖的。你的家世如何,我在点灯子房外也大约听到了几分。点灯子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山贼想要的应该也只是我的性命,只要好生周旋,土匪未必会把你怎样。那时也是我一时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便行出手,如今才会搞成这种局面。如今既然进退无路,我看,不如……”
“我不!”
赵瑟以斩钉截铁的口气截断了十一长篇大论的悔恨,以及之后可能出现的喋喋不休的利弊得失剖析和劝告。她根本就不曾去想,便很任性的拒绝了十一的好意,语气仿佛就像十一要派她去送死一样。十一的话尽管处处都透着好意与不顾自身安危的的意味,然而,听在赵瑟耳里,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反而像是最终要被抛弃与放弃一样。这令她大动肝火,激动无比。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指责十一道:“不如什么?你是说要向山贼投降?束手就寝,回到他们的土匪窝里?然后和那群禽兽不如的狗东西虚以委蛇,用你的生命和我的尊严换来宝贵的时间,好等着人来救我是吧?如果这样的话,我为什要和点灯子拼命,你为什么又要救我,我们为什么要杀出山寨,我们为什么又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苦中作乐了这样许多时日?这些究竟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什么都不曾做过,至少不会浪费了你的性命……”
“阿瑟啊……”十一以手抚上赵瑟的脊背,像安抚猫咪一样令她安静下来,语气里充满了犹疑不决与无可奈可,“你要知道,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只能从山下硬闯过去!我没有把握,一成把握都没有,我们很可能会一起死在哪儿的!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面对千万人的时候,什么武功法门都是笑话。我既然出手救了你,就绝不能没把你救生反而把你救死。与其你我同死,不如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死好了。”
“我宁可和你一起死!”赵瑟挥手隔开在自己背上摩挲的手,转头将眼睛对准她认为的十一的眼睛的位置,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这样,我还可以把这段时光当作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至少,在天上……”
十一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好……既然你选择了……阿瑟,阿瑟……相信我……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永远活下去……我做的到的……”
“我相信!”赵瑟笑了笑,尽量像平常一样躺下了身去。她感受到十一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她觉得她必须得表现得轻松一点儿,好让十一平静下来。
“啊,那怎么什么时候下山?”赵瑟握紧十一的手问,用仿佛是问咱们什么时候去吃饭的语气。她并不确定自己做得是不是真好,但十一好像确实慢慢静下了心,身体也不再战栗。
“就在今天晚上,”十一思索了一阵,回答道,“既是决定了要下山,便是越快越好。今夜暗月无光,很是合适。咱们先歇息一阵,子正一过便动身。那时候人最困顿,应该好闯一点儿!”
“嗯,都听你的!回来记得也给我把刀,我也试试。”赵瑟高兴地回应。
十一为之失笑,用手在赵瑟的头上胡拉几下。
片刻功夫,十一便仿佛是睡去了,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之声。赵瑟开阖了无数次的眼睛,无论怎样都不能入睡。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的在她心中激荡,令她兴奋而迷惘。忍耐了很久之后,虽然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该打搅十一休息,但她还是下了决心,伸手去推十一。
“聋哑……聋哑……”赵瑟试探着低呼,“你睡着了吗?”
想不到十一竟然回应了,他道:“没有,怎么啦?”
“聋哑,我问你件事,你可不准生气。”赵瑟不等十一回应,便一口气问了下去,“你喜欢我的,是吧。”
她虽是问话,语气却是肯定得过分,以至于十一不得不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我说不是,她不会跳到我身上,先和我玩命吧?
现在终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十一心里也很清楚。虽然赵瑟的问题很蠢吧,十一还是回答了。他用手推着赵瑟的头说:“笨蛋,不喜欢你干嘛要和你一起去送死?我可是刺客啊!闲得没事儿我干嘛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猜就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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