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我的婉。”他动情地喊着,像是绝望的呻吟。
“仲洲,总统找你去,有什么急事吗?”白玉婉扳开他的脸,含笑询问他。
“没,没什么。”他仍把脸偎藏到她微微隆起的上腹部。
细心的妻子从黄仲洲一进门的神态中就发现了什么,她是个敏慧而细心的女子。她仍不放过,委婉而执拗地问:“仲洲,有什么事,你可别瞒着我,好吗?”
黄仲洲看到妻子一双深情的眼睛,目光再也闪避不开,良心也不许他说出谎言。他久久地望着眼前这位善良温顺的妻子,只得老老实实他说:“婉,我现在不能不对你说实话,你听了别伤心。”
白玉婉猛地从黄仲洲双手搂抱中挣脱出来,惊愕地抬起头,望着黄仲洲满脸痛苦的表情。
“有什么,你就快说。”
“婉,总统已下达命令,让我押送一批文物去台湾。”
“啊——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之内。”
白玉婉脸上表情一变,愣住了,小嘴微微张开。呆了半晌,她苦笑一下,转而安慰丈夫说:“仲洲,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
“不,你已没有时间陪我一同走了。”
“为什么?”白玉婉闪着美丽而哀怨的眼睛,声音发颤地问。
“天亮之后,你你就得动身飞往台湾。”
“啊”这下白玉婉完全惊呆了,大张着小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前好像升起一阵白雾,慢慢扩散。房间里的一切东西看不见了,黄仲洲的脸也看不清了。要不是绵软的手无力地抓住椅子背,说不定她就会晕悠悠地倒在地毯上。
黄仲洲连忙抱着她身体,不住地摇晃,叫喊:“婉,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白玉婉半晌才喘过气来,慢慢睁开眼睛,痛苦地摇着头说:“我没什么,只是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呢?”
“婉,这是迫不得已的事。”
“不,”白玉婉积压在心里的过度悲伤,迸发出大声尖叫,“我要找总统去,我一定要与你一同去台湾。”
“这是不可能的。”黄仲洲极度失望地摇摇头,“你不能去找总统,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白玉婉终于领悟了丈夫说话的深意和为难的处境。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向来体贴丈夫,从不肯使他为难。既然现在已大势所趋,她也就不再坚持了,苦笑了一下说:“好吧,我听你的,先去台湾。我在那儿等你,你一定要来哟!”
黄仲洲终于忍不住了,两串泪珠沿着脸颊哗哗地流淌下来。他紧紧地抱住白玉婉,一个劲喊着:“婉,我爱你!我离不开你哟!”
白玉婉也紧搂丈夫的脖子,不断回吻丈夫,一边吻,一边轻声喊:“仲洲,我也同样深爱你,离不开你哟!”
在南京上流社会中,每当谈起美满婚姻,很多人不约而同总是以黄仲洲和白玉婉为例。在人们心目中,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人,心心相印的一对伴侣。
今夜,两人相搂相偎在一起,感情又像新婚那样炽烈,因为别离在即,更感到难分难舍。虽然他们俩已到知天命的年龄,相偎在一起已很少有年轻时那样销魂,那样狂浪。但是,他们夫妻之间爱得却更深沉,更炽热,互相之间谁也离不开谁。
一阵激情过后,两人并排斜躺在床上,彼此沉思默想着,回忆过去的甜蜜生活,想象着未来不知是何种命运,真像一场恶梦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
“婉!”黄仲洲轻轻叫了一声,“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天亮了我送你去机场时,你不能哭,千万不能哭。”
“不,”白玉婉把头斜倚在丈夫的肩上,撤娇地说,“这一条我做不到。我感情脆弱,到时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不哭。”
“不行!这一条无论如何要做到。作为丈夫我请求你这样做。”
白玉婉斜睨了他一眼:“要不,你就别送我了。”
“我怎能不送呢?”黄仲洲很认真地说,“一定要送你。”
这一夜,这对夫妇经历了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只有在生离死别时才会有这种特殊感情。
分别时候终于到了。白玉婉提早起床,穿戴整齐,收拾好行李,把家中的事一一交代给丈夫。连冬衣放在哪个箱子,夏扇搁在哪个橱顶都一再关照。黄仲洲真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家庭琐事白玉婉竟也再三叮嘱。
黄仲洲也早早起床,在房间里转来晃去,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准备下楼去烧早餐:“婉,快5 点了,我去给你烧早点。”
白玉婉一把拉住他:“不,还是我来。”
“婉,你别动手!今天早餐我一定要亲自做。你就让我破一次例好吗?”
黄仲洲之所以这样做,或许是为了尽一次丈夫微不足道的责任,对妻子表示小小的报答;也或许是为了避开白玉婉的视线,不让她发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
半个钟点后,黄仲洲托着一盘早点从楼梯上来。盘子里有白玉婉最喜欢吃的糖氽蛋,还有两杯牛奶。这是白玉婉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仲洲,你还真能干!”妻子夸奖丈夫说,“这样,即使我去了台湾,你一个人在家也不致于饿死。”
两人坐在安乐椅上,一边吃着糖汆蛋,一边啜饮着牛奶。不时举起杯子,像是以奶代酒,作无声的道别与叮咛。
这真是令人断肠的一天。
从机场送行回来,黄仲洲迅速把自己锁进了书房,心中万般痛苦。人去楼空,白玉婉往日的音容笑貌已成为梦幻,房间里处处透着妻子不在的凄凉。一种寂寞、孤独、阴森甚至可怕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小楼,笼罩着黄仲洲的心。
这座博物馆是个禁苑。全副武装的卫兵二十四小时在站岗、巡逻。墙上装有电网,还有严密的警报系统,即使是黄仲洲的亲友,或政府的要员,没有特别邀请和准许,是不能进入这博物馆的。
多少年来,他已习惯这儿的气氛和环境,觉得别有一番情趣。白天,他关在一间间收藏室里,欣赏这个,鉴定那个,像一个百万富翁在浏览自己的满屋珍宝。晚上,回到家中那幢小别墅,或同白玉婉一起欣赏每天从世界各地寄来的艺术画册,或坐在拼花木板镶嵌起来的豪华书房,一边悠悠地吸着烟,一边写他的考古论文,这真是人生的赏心乐事。更何况有白玉婉这样一尊美神,日夜陪伴在身边。
可现在,一切全打乱了,全破灭了。案头,仍放着白玉婉那张朴实无华的照片,她仍在微笑地望着丈夫,但这笑容里似有几分哀怨。照片下,就是白玉婉帮他誊抄的文稿。睹物思人,黄仲洲一下经受不住,竟伏在照片上泪如泉涌,把压抑在心头的痛苦全发泄出来。
“婉,我为什么要让你先走啊?明明是蒋介石的安排,可我为什么要瞒你?我知道你想哭,又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哭?我是个无能的丈夫啊!”
他不住地用拳头捶打着书桌。在机场,白玉婉确是强忍着眼泪,同送行的人含笑告别,还同几位太太拥抱、碰脸。但最后同丈夫告别时,她忍受不住了,红红的眼圈里突然溢出晶亮的泪水,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眼看撕心裂腑的嚎陶大哭要从白玉婉嘴里冲口而出,她会猛地倒在丈夫的怀中甚至昏厥过去。黄仲洲一见情况不妙,连忙急速转过身,大步离开舷梯,低着头用手帕掩住嘴巴鼻子,再也没回头看妻子一眼。
黄仲洲多么想在这间夫人陪伴自己多年的书房里放声痛诉一番心中的痛苦和心酸,然而不能啊!一连串令人恐怖的念头闪过脑海,耳畔似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时间紧迫,容不得你再这样多愁善感了,必须考虑如何应付眼前的现实,赶紧部署下一步。
只有三天,这博物馆里的一批国宝就要运到台湾。从此,五千年文明的精品将流落海外,运还是不运?这可是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啊!它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的确要深思熟虑啊!
黄仲洲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大。蒋介石之所以要他亲自押运,一来是信任;二来也是有把他作人质的意思,把他和这批宝贝紧紧捆绑在一起。宝在人也在,宝亡人亦亡。因为他对国宝的秘密知道得太多了,蒋介石是不能让他离开这批文物的。所以要他随宝前往台湾。而且要白玉婉先去,这不是明明把她也作为人质吗?
真的去台湾,黄仲洲知道自己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批国宝万一有个闪失,蒋介石首先会拿他开刀。他知道这位委员长喜怒无常的性格,几年接触下来他已深深领教,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可是,不随这批国宝去台湾吧,蒋介石也决不会放过他,他恐怕很难逃出他的手掌心。白玉婉已被迫去台湾了,这分明是变相的绑架!再加上这几天突然加强警卫,名是为了保卫博物馆,实是在监视他。自己像个罪犯被人看守起来,他感到十分气愤。
黄仲洲一下心如乱麻,进退失据,在书房里惶乱地走动起来,却苦于一时想不出好办法。
突然,他的目光瞥见书柜顶上挂的那副父亲遗像,不觉走到像的下方仰起头,以内疚与悔恨的心情凝望着他老人家。
这是父亲六十大寿拍的照片,是他死后黄仲洲请南京新街口最好一家画像馆放大画成的木炭画,镶上红木玻璃镜框。
画像上的父亲,皤然银发,一副黑边眼镜,一张坚毅、睿智的脸庞,显得无比威严,令人肃然起敬。
从少年时代起,黄仲洲对父亲的一言一行,无不唯命是从,视作人生信条。只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公然违背了父亲的教导,弃文从政,活活气死了老父亲。
悔恨哪!真是难以弥补的悔恨。只有到今天,他才深切体会到父亲书写的那幅对联的深意。他是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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