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罪坐实,罪罪难逃,钟漪兰打的好算盘。可惜,最严重的罪责被推翻,其余都是小事,略施惩戒,离谋划初衷相距甚远。钟漪兰显然还不想息事宁人,可余西子呢?吃了这么大的亏,接下来就要忍气吞声了吗?
司饰房在南侧,隔着宫墙,可见高高的花溪阁。言锦心歪坐在锦缎长榻上,有天青色绢衣的宫人捧着果盘在一侧伺候,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子,身着黛青纱绢料,弯腰对着她正说什么。
言锦心微眯着眼睛,不时哼上一声。婢子言毕,递上手报,朝着她敛身告退。
镂窗铺展了一道隔间,中间挂着绡纱帐。琉璃垂帘分割出不同的光晕,摇摇曳曳,朦胧了一室花木疏影。白璧坐在黄花梨大敞椅上,从果盘里拣出一枚杏子,放进嘴里。
“还是你这司饰房敞亮,各色配饰更胜一筹。哟,新换的绡纱帐子吧?钟漪兰可真大方,赶明儿,让她也给我弄两匹。”
沉香青玉案上摆着三色果品,言锦心却看也不看一眼,“殿前齐聚,司仗房也出了不少力。难道她没给你什么酬谢?”
白璧摸摸鼻子,“几匹宫绣罗绢罢了,哪比得上送你的。”
“一等婢子织制的宫绣堪比贡品,价值连城。可若是违制了,不管用在宫里还是拿到宫外都是麻烦。”言锦心瞟了白璧一眼,后者脸色一僵,讪笑不语。
“很久不见钟漪兰的手笔。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是狠毒!”白璧看过青萍搜集的手报,欷殻Р灰选
典饰青萍去了一趟宫正司,宫正司的人却说流云已经被送进大理寺,获罪待审,不日将处以极刑。而司宝房的宫人被挨个查问,部分婢子被搜出私藏物什,获罪严惩。典宝春雨被革职,调往掖庭局。余西子则因渎职罚俸两年,贬谪为六品典宝。
整个司宝房,笼罩在一片阴霾里。
“两个典宝背了黑锅,余西子这次可算万幸了。可那个叫流云的,是怎么回事?”司宝房众多宫人里面,春雨才是余西子的心腹。想不到最终以命相报的,却是另一个不起眼的女官。
言锦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流云是赵德珍时期的老人儿,余西子却于她有知遇之恩。不久前,流云得以出宫为双亲奔丧,也是余西子特赦的。据说,拨了好大一笔安家费。”
第四章 锦绣乱(5)
言锦心说罢,瞥见白璧不以为然的笑。自然,在她看来,没什么值得拿命报恩。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白璧端起一盏浅绿釉茶碗,累丝花纹,甚为精致。
“我?”言锦心侧眸,“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白璧道:“这件事与你无关,可其他事却与你相关。经此一场,司衣房风光大胜,在局里的位置也升了一级。我司仗房那边倒没什么,可司衣房新任典衣锦瑟,此次回来据说攀上了很强的靠山。当初你与她结仇,眼下回来了,对你司饰房还能善待?”
言锦心闻言,唇边笑纹更甚,“不善待,能如何?小麻雀就是小麻雀,当初不行,现在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倒是余西子,倒卖宫缎,亏她想得出。崔尚服抓住这个错处,还不去太后跟前讨好?你我都得仔细掂量着点儿了,可别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还不自知。”
说罢,揭开铜顶炭火炉子,毫不犹豫地将手报扔了进去。
二
三日后,果如言锦心所料,崔佩领着三房掌事到明光宫面见太后。太后吕芳素很满意崔佩在事态扩大之前做了处置,明面上,对钟漪兰进行了赏赐和嘉许,并且嘱命下月初在司衣房和司宝房另作一场比试,宫人皆可参与,谁能在比试中胜出,则可擢拔为司宝房新任掌事。
钟漪兰想推介桃枝的想法落空。
与此同时,放眼整个司宝房,若余西子手下有人能拔得头筹,主导权依然是囊中之物。司仗房和司饰房出奇地没有因不能出席而鸣不平。贪多咽不下,言锦心告诫白璧,近期无常事端频发,不要再蹚浑水。
听完吩咐,绣儿回到屋院便缠着青梅教一些手艺上的技巧,宁霜撇撇嘴,“现在才想起来练习,太晚了点儿吧!”说罢,拿起许久不动的针线,相面般琢磨起来。
青梅和韶光相视一笑。
破格提拔,总是低等婢子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就如三等婢子做梦也想做一等,宫婢想当女官一般。司衣房的宫人们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落在了头顶,比起新制的宫装和环佩,品阶调升无疑是筹谋锦绣前程的关键一步。
几个人正说笑,片刻,有婢子进来通传:钟漪兰吩咐韶光过去绣堂。
私下传召是时常的,公然召见却从未有过。韶光迟疑的一瞬,宁霜放下笸箩,道:“不会是因为那次你错拿了布料,就要怪罪你吧?”
很多人似乎都忘了,比试当日,是韶光将布料架在绣架上,钟漪兰才对余西子发起诘难。不仅是缎子,大大小小的罪证,也都是她嘱托内侍监搜集来的。可同屋三人却以为有人故意将料子放在她的绣架上,遗憾错失升任机会的同时,还怀疑她是被人陷害了。
韶光眼底涌起一丝暖意。
钟漪兰没在绣堂。
婢子绕过曲折花径,直接将她带到了寝房外。说是寝房,却比宫婢的屋院不知堂皇多少。二进院原本住了一位司衣、两位典衣。疲к永肓斯跎棺≡诜鲅┰吩戳狭涞奈葑樱即蟮脑郝渲蛔∽胖愉衾己吞抑α饺恕
晌午,院落内冷冷清清的。
暮春时节的桃花正好,深红色的花团攀在枝头,花香浓郁,隔远而望,宛若一片浮动的红雾。寝房就在花木掩映中,十二扇窗扉一道道地敞开着,阳光肆无忌惮地射进堂内,隔着青色鲛绡水帘,丝绦摇曳,暗香浮动。
“钟司衣,韶姑娘来了。”
钟漪兰坐在缃色金钿纹梅花矮案前,案上的茶点早就凉了,也未曾动。自内局回来,她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婢子将人领来,才抬头,恹恹地道:“是你啊!”
第四章 锦绣乱(6)
韶光敛身,“钟司衣。”
“坐吧。”
钟漪兰脸色有些暗,眼神中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妆容描画依然艳丽。婢子躬身告退,将窗扉和门扉开得更敞些,光线照进来,钟漪兰抬手挡了一下。
来之前,听引路的婢子说掌事精神不济、心绪烦闷。可韶光此刻看着,怎么也不觉得她眼中存着任何颓唐和丧气的感觉。
“五日后,和司宝房另有一场比试。”果然,钟漪兰揉揉酸软的小腿,舒展了一下胳膊,然后揭开茶盅盖子,拿汤匙舀了一勺,入唇慢慢咀嚼。
“奴婢知道。”
银耳莲子冰糖水,入口即化,甜香不腻。可惜,太凉了。
“我要你取胜。”
钟漪兰放下羹匙,目光定定地落在韶光的脸上。
韶光略带惊愕地抬眼。
“若论宫样和刺绣技艺,房里都是女红行家,自然比你出色百倍。”钟漪兰挑起唇,“可我要的不是精妙布艺,而是整个司宝房。如此良机,绝不能让大权旁落,可我也不想身边再出现第二个余西子。你必须获胜。”
说罢,起身走到芙蓉宝架前,亲手合上了一扇窗。
等再转眸,阴霾已经在那绮丽的妆容上分崩离析,眉梢眼角泛着轻慢,依然是往日那个气势凌人、笃定自负的司衣房掌事。精神不济是给别人看的,拿了赏赐,得了赞许,太多人生出嫉恨,在企图尚未实现之前,她深知应当韬光养晦、暂隐锋芒。
“可是,奴婢技不如人。”韶光轻声说,说得真心实意。
钟漪兰挑唇一笑,“若凭真本事,你自然不行。”
“两房都是刺绣出身,一般教习,手艺技巧难分伯仲,关键在匠心。若有人从中相助,用手段除掉一些碍事的,若”手抚过花枝,钟漪兰的眼底泄露了一丝贪芒。
疏影朦胧,琉璃塔上的摇手正转着,球环一层含着一层,仿佛有粼粼水色,辉映得满室清凉。韶光将逐渐停下来的摇手再次转开,却一笑,摇头道:“只怕是就算奴婢胜出了,也难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
没错,那是太后懿旨。
所谓破格提拔,却不过是非常情势下的非常手段。她当场揭发余西子贪赃的罪行,同时揭开的,还有那桩宫闱里讳莫如深却又心照不宣的丑事。为了不掀起轩然大波,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件更新鲜的事来掩盖。毕竟破格提升这样的机会在宫掖很少见,不消一阵,宫人便会因此忘记余西子,忘记流萤。就像有了新伤,而不再理会旧疤一样。
“钟司衣也别忘了,不准女官参加,即便有宫人胜出,也能以才干不足为由驳回任命。上面的这个决定,不过是给崔尚服一个台阶,到时候没有合适人选,风波平静了,余司宝自然会官复原职。”
捏着花枝的手一错,咔嚓一声,刚抽花苞的花枝被生生折断。
钟漪兰背对着光,出神地盯着指尖捻碎的花瓣,就这么站了很久。半晌,像是看清了什么,又仿佛堕入另一潭泥淖,眼神忽然变得幽深,“当初你进司衣房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向我许诺,这宫掖内除了你,再没人能帮我达成所求。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是你对我报效的时候了。你绝不能让我失望。”
巳时已过,屋院外阳光晴好。
明媚的春光投射在廊坊上,金波离合,泛着一抹揉碎的金色。穿过眼前一道湖湾,就是湖西坊,往北是暴室,往南是尚服局内堂。钟漪兰的寝房如同中轴,联结着宫闱局和掖庭局。隔着石桥,能看见身着碎花浅衫的婢子在湖畔穿梭而过。
第四章 锦绣乱(7)
韶光自屋院出来,便取道湖湾,足下踩着藤木长阶,自廊坊而过。廊柱的红漆是新刷的,有一股刺鼻的涩味。迷离的阳光透过一扇扇镂花窗,在水榭里、藤板上洒下一道道的光晕。
石桥下,早有一个婢子在等候。
如果她自南取道,回绣堂去,便不会碰见。韶光抬手遮了一下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