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佩说罢,和哀萃芳相视一笑。
跟在身后的诸位女官此刻全都成了看客,面面相觑,几分懂几分糊涂。一直没做声的白璧杵了言锦心一下,压低声音问:“我们尚服跟哀掌事唱的这是哪出戏?”
言锦心瞥了她一眼。
在太后跟前求情,还不如一刀杀了干脆。谁不知道,太后的疑心素来最重。所以越是落井下石,太后便越不会责怪,否则崔佩岂是那么容易踏出那殿门的。“要说了解,还得是身边儿人。哀掌事对太后的喜怒,可是掌握得分毫不差啊!”
言锦心哂笑着摇头道。
“别的我不知,只是照这架势,等回到局内,一定有钟漪兰好看的了!”白璧闻言,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一眼,其他人也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然而,结果还是出乎了众人意料。崔佩回到尚服局后,不仅严重处罚了钟漪兰——罚俸、禁足,而且同样的责罚也连带了余西子。余西子竟然也默默承受了。这下,连一贯自诩聪明的言锦心都有些看不明白。
隔日,韶光送新制宝器给崔佩监察。
敞院中,暖风轻柔。
临近九月的天气,依然处处燥热,然而诸般热闹的花草都已到季,只剩下桂花、槐花等夹道开得凄凄烈烈,仿佛不甘心被即将气焰冲天的菊花所代替,做着最后的挣扎。
拂开满目的藤萝,花间小桌,三方小椅,中央端坐一个品茶人。
“和风送暖,崔尚服真是好兴致。”
茶具碰撞,似有泉水叮咚,等水煮沸了,冒出腾腾热气。
香气微醺。
里面的人手执闻香杯,在鼻息间一嗅,陶醉的神情,哪里像平素那个严谨刻板的尚服局掌事。“自从在浣衣局的一面,一直无缘跟你多见多叙。坐!”
崔佩说罢,也不抬头,只摆开一方檀木椅,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韶光并没带其他宫人,捧着的托盘上还放着几盏精致的玉器,都是要进献给东宫的。此刻随意找个地方搁下,也不推辞,便落座在崔佩身侧。
“奴婢该恭贺崔尚服心想事成之喜。”
“你要离开尚服局了?”
崔佩将一枚粉底瓷杯摆在韶光跟前,亲自沏上新茶,香茗袅袅,一缕缕的烟气惹人津液。韶光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也没有一丝拘谨,坦然接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完,继而打趣道:“莫非,是崔尚服嫌弃奴婢了,这么快便想赶奴婢走?”
第七章 锁珠帘(27)
崔佩笑笑,端起茶盏在嘴边稍作一抿,“你该知道,我是希望你留在局里的。可同样的,我也知道你终究要离开。”
“奴婢多留一日,便意味着留着您的把柄。您难道不担心”
八九月的季节,竟然也能喝到新嫩的雨前龙井。
真是难得。
崔佩放下茶盏,用一种温和而平静的神色看着她,“你认为,当初我为何敢将你招进尚服局?”
这样的神情,韶光已经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便是自己蒙难浣衣局时,眼前这位尊崇的尚服局领首亲自来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与她描绘一段锦绣前程。想来,那是曾跟随她多年的随侍奴婢都不曾见过的神态举止。
“那崔尚服对奴婢的所作所为,可还满意?”
崔佩眼神不变,只略一抿唇,笑道:“她们仍都安然无恙,并且各自高位。”
“可您也并不想将她们赶尽杀绝,不是么?”
风中,传来一阵鸟鸣。
韶光听出那是黄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甚为悦耳动听。
除掉钟漪兰和余西子其实很容易,可远没有留着她们两个有用。钟漪兰跟余西子相争,争得你死我活,最终便会令整个尚服局得到制衡。而后,言锦心必会隔岸观火,白璧则会息事宁人。这样的情况,对一局掌事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所以崔佩让她进内局,让她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下,掀起波澜。
“能搅浑这水,何必亲身参与呢!”崔佩品茶微笑。
“不过你这招借刀杀人更高明,不知不觉便致人死地。”崔佩看着韶光,眼底流泻出一抹精光,“开始我还奇怪,尹红萸堂而皇之地出入明光宫,依着哀萃芳的性子,早该忍不住出手,为何会一直采取隐忍的态度?原来,是有你在后面推波助澜。”
谁能想到,一出大戏唱下来,真正的执棋者,尚在幕后微笑。
崔佩放下茶盏,喟然摇首。
“整件事的承转起合,可不是奴婢一人悉数算到的。最难测的是人心。”韶光笑。
她只是告诫哀萃芳按兵不动,告诫她,要一直隐藏在暗中,暗暗观察。等尹红萸自以为得势时,忘乎所以,再找出破绽。
然后,果然就让哀萃芳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尹红萸每次为太后梳头,都会用拇指和食指交替着为太后按摩后脑。按摩的地方或许是穴位,令太后十分舒服。
于是,她为哀萃芳引荐了余西子。
余西子擅长图籍样章的描绘和饰品制作,当尹红萸正为妆容花心思时,余西子装饰十根指甲的功夫,让她如获至宝——凤仙花汁熬成的琼液很美、很亮,涂在指甲上泛着莹润色泽,惹得尹红萸赞不绝口。可惜,她没发现,那绛红,红得十分特别。
这便是两人的不同之处,钟漪兰针对余西子的谋算,都摆在明面上;余西子却不然,无声无息地,就给了钟漪兰致命一刀。
御医是查不出根由的。因为凤仙花的汁液混合了刨花油,仅会引起毛孔松弛,头发脱落,不是病,也不是毒。韶光对这种细琐的小手段,了如指掌。
“事到如今,司衣房和司宝房之间的绞杀,早不是奴婢能控制得了了。即使没人牵头,她们也不会放过对方。”
这样正好成全了崔佩:钟漪兰至此失势,同时失去了在东宫高灵芝那儿的支持;而余西子的连坐,不但是一种警告,更是在震慑高坐浣春殿的成海棠。自此,两房在东宫的倚仗,有等于无,刚好弥补了崔佩当年在流萤身上的遗憾。
第七章 锁珠帘(28)
崔佩看着她,忽然一笑,“何人惹上你,可真是在劫难逃。”
韶光低下头,视线有些幽然,轻笑着道:“崔尚服与奴婢都是有怨必报的人,奴婢的心情,崔尚服该是最了解才是。”
施艳春、哀萃芳
这些仅是卖命的人,还不值得她去下工夫。
从最初至今,元瑾算是第一个刀下陪葬,宋良箴则是误打误撞的偏得——当年的人,荣引的荣引,落败的落败,剩下仍留存在宫中的,一个也别想跑!
“时辰到了,奴婢这便要去会一个人。”
茶喝尽,韶光起身,掸了掸裙裾,随手捧起搁在地上的红漆托盘。
“会人?就带着这些去?”
韶光看崔佩有些哑然地指着玉器杯盏,不禁一笑,“奴婢现在可还是司宝房的典宝,当然要先将东西送到东宫。否则怎么有资格待在堂堂崔尚服手下!”
崔佩失笑。
酉时两刻,夕阳西坠。
这个时辰正逢上晚膳,六尚宫人忙碌了一日,都聚在小厨房里。唯有一对身着素色宫装的随侍,架着车辇正从明光宫的殿前广场走过。
夕曛刺眼,让久居深塔的人很不习惯。绿袍宦官自蘅锦殿出来,光线袭来,不禁让他抬起袍袖挡在眼前。来时是由哀萃芳安排的,素梨木车辙一直行驶过尚药局和尚食局两殿间的夹道,穿过石坊,径直停在明湖北侧的塔楼。一路急行,无人知道车里坐着何人、所为何事。
然而,车辇行至塔楼前的石子路,绕过桃木林时,戛然而止。
在花树尽头,有一抹绯红色的身影。
晚霞的光线在林间洒下斑驳的光影,薄雾芳菲。男子伫立在花荫深处,一袭流光茜素红的锦袍,愈加衬得脸颊如玉,眼底迷离,有着宛若雕琢过的下颚和一弯不染而黑的眉黛,黑发如墨,衬出一双明灿星眸,宛若琉璃,摄人心魄。
“白术禁咒师,别来无恙。”
阴柔的五官、亮烈袭人的气质,浑然天成般融为一体。白术曾在宫闱不止一次见过汉王,再次见面,仍是被男子的一副盛姿玉颜牵动了心神。
“汉汉王殿下”
“本王以为你深居幽塔多年,已经羽化登天。想不到,也出来吃些人间烟火。”杨谅走出花荫,橘色的夕曛洒在身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白,显得如同云端谪仙。
“殿下是拿微臣取笑了。”
杨谅随意地倚着一棵花树,也没看他一眼,“明光宫的熏香果真是格外好闻,故而每日让你流连忘返,必要在落日前走上一遭?”
白术脸一僵,随即弯腰道:“微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不是大隋数一数二的禁咒师么,怎么也算不出本王的意思?”男子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每日去太后那里报到,总归是有什么稀奇事儿,何不说来与本王听听。”
白术的腰弯得更深,简直像要将头埋到地面上,“殿下,恕微臣愚拙”
“何必如此自谦,”杨谅转眸,宛若琉璃的瞳仁里,映射出对方一副卑微的模样,温润的眼底却渐渐泄出了凉意,“本王久不回宫,都不知道现如今的宫闱是何等热闹,竟然令十年来深居高塔的禁咒师都动了凡心。”
绿袍宦官似是很忌惮,言语退让,“微臣已不问世事多年,殿下”
“白术,别以为本王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绯袍男子转身,阳光在他的身上折射出几道光束,恍然间亮美得动人心魄,“避居十年,或许你认为已经躲过祸端,可宫里对禁咒师永不录用的规矩还在,太后若是肯为你破了便罢,若是不能,还是少说你的那些个言论为妙。蛊惑人心、妖言祸国的罪名,可不是区区宫刑能担得住的!”
第七章 锁珠帘(29)
一番话,直接戳到了白术的心病。
宫刑
独孤皇后生前最恨妖言惑众的行径,一直对禁咒师施行打压,并且立下永不录用的宫规。曾经最引人胆战的一个刑罚,就是对他施以宫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