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乎瑶光意料之外的。她记得家熙还住在召兴的时候,每每见面,那人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低垂着眼睑,对一众旁人爱理不理,死气沉沉。顶多在长辈出现时,草草地行个礼,或直接转身离去。
很偶尔地,瑶光与她目光交汇,可看见的只有满眼的不屑与倦怠。这样的神情不仅仅是针对瑶光,好像她对所有人都是如此:无论是讨好她的,还是厌恶她的、讥笑她的
可尽管如此,周家熙并非孤岛一座。人们常常看见她跟共济会学堂的几个洋人混在一起,那些洋人有男有女,清一色的红头发绿眼珠,样子好不可怕。
他们在召兴的小酒馆里讨论那些根本没人听说过的东西,什么天演论、斯宾诺莎他大杯喝酒、大声说笑,惹得旁人侧目,家熙的名声从那时起就越发不好。可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像活过来似的,眼中那潭死水一下子有了粼粼波光。
瑶光不由得想起知琴说的,周家熙看不起召兴的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第三章 美人
家啸是在前一天深夜被二爷家的顺福叫出去的,顺福把他带到了望江亭公园的偎翠轩后就离开了。
望江亭公园是革命后的新政府修建的,说是要学习西洋的文明开化和现代社交。这公园望的是汉江的支流虞岚江,虞岚江发源于北方的大片湖区,穿召兴城而过后,在汉水注入汉江。虞岚江的水量丰沛,江面却很窄,无法行大船。
家熙静静地坐在围绕暖阁的隔扇之中,暖阁内点着灯,那光被隔扇上糊的纱一滤,愈发显得里头的景致影影重重。他已经许久不见家熙,而此刻那人就坐在隔扇之后,前尘往事一时间俱上心头。他心中正被这飘忽的光景弄得举棋不定,就听见里头的家熙说道:
“这么磨磨蹭蹭,那你就不必进来了。”
“哦”家啸忙应了一声儿,却不知接下来要从何说起,更不知有何话可讲。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是来讨债的。”里头那人似乎并不打算为难他:“原本我爹是让我一直在汉水呆着的,可年前听说大婶正在给你找媒人,所以才跟着来给事情做个了断,省的大家心里头都不干净。”
“了断?”家啸被她的话弄得不明所以,只得问道:“你想怎么办”
“我明儿也去三姑家,咱们一处把话儿说清楚。不过,”她顿了顿,“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是不会硬要抛头露面的,毕竟谁看着我都不好受。”
家啸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家熙会征求他的意见。见他迟迟不答话,家熙又说道:
“可我希望你能答应让我去,咱们正大光明地把这事儿给结了,也算是个解脱。”
“那你怎么结?”家啸追问。
隔扇那头的灯火突然忽闪了一下,他觉得眼皮一跳,那头就传来家熙的声音:
“我要让他们知道,是时候忘掉些不值得记的事儿了。”
家啸将昨晚的事情告诉了白薇和瑶光,姐妹两人都是静静地听着。瑶光脑海中关于家熙的回忆开始一点点堆积起来,就像那些被潮汐冲上岸的贝壳,在海水退去后愈发清晰。
在瑶光的记忆里,周家熙就像是一只烧得正盛的火把,伴随着刺目的光芒和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人们也经常谈起她。有些人说,周家熙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周二太太,瑶光从没见过她的二舅妈,却从知琴口中得知,这位二舅妈,人称梅姨的,是召兴当地有名的才貌双全。
有一回,三姨妈、知琴并水清带着她和白薇拉家常,水清问:
“你们说,这周二太太到底是美还是不美?”
白薇一听,白了她一眼:“这你还不晓得?她可是召兴的大美人儿,远近闻名的。”
“可我瞧着周二小姐,觉得也不怎么样啊,小鼻子小眼的。”
“你懂什么。”知琴开口道:“她才多大?那种眉眼儿,小时候还真看不出来什么,可等过几年张开了,肯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水清听了,立刻对知琴露出一副“你晓得的真多”的艳羡表情,可没想到三姨妈却叹了口气,说道:“那周二太太倘若还在,必定是要对她好生教养的,哎,这姑娘就是个没娘的命,好歹你们嘴上也积点口德,别总背地里嚼她。”
知琴一听这话,立刻吐了吐舌头,闭嘴低头,继续做针线,倒是水清撅起了嘴:“太太还说我们呢,人人都说她,咱们也就是从他们那处听来的而已。”
三姨妈听了这话,把手里的针往绣架上一插,皱着眉头骂水清道:“没脑子的小蹄子!人家再怎么地也是个姑娘小姐,她性子不好爱闹爱吵,你们这些个不相干的瞧个热闹也就完了。你只管一直说她,小心哪日被她听到了,闹死你都不亏!”
一席话说的水清立刻闭嘴,打那以后再不敢嚼家熙的舌根儿。
又过了几年,家熙真的如同知琴预言的那样,成了召兴人尽皆知的美人,周二爷把女儿送到城东的共济会学堂上学。大概是得益于学堂里的修身养性,家熙的脾气收敛的许多,可伴随着年纪和美貌一起增长的,却是她的心高气傲。周二爷原本就不喜出门,他的女儿也极少同姐妹往来。那个时候,白薇跟瑶光三天两头互相串门、睡在一张小床上说悄悄话,而家熙除了过年和每月十五的合家宴席,几乎从不露面。
瑶光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站在远处看着这位表妹,周家熙是一道灿若朝霞却冰冷疏离的光,所有人都想要靠近欣赏,却又在刺骨的寒意中望而却步。于是,那些败下阵来的男人们开始用恶毒的话语讥讽、嘲笑她,他们取笑她的出身,取笑她的少不经事,甚至取笑她的美丽,他们说,那叫做红颜祸水,克死了自己亲娘,说不准还会克死汉子。只是瑶光并不明白,为什么连家熙的美丽都是一种罪过。
多年以后,瑶光坐着大岛丸漂洋过海。她站在甲板上,看到眼前黑色的海水吞吐着白色的泡沫,感受着海风卷起她的头发和思绪,狠狠地抛向身后那嘶吼的风浪中。
回忆纷乱毫无头绪,家熙的脸却在其中明灭闪现,那样美丽的面庞,在泡沫与海水中翻滚着,就像西洋传说里的美人鱼,在故事的最后,绝望地回眸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
瑶光终于明白,比起冥冥中飘忽不定的畏惧和报应,人心才更加可怕。人言可畏,人心难测。风华绝代的珍宝也好,如果不能据为己有以满足贪婪,还不如毁掉。
这世上最大的悲剧,从来都不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是当一个人死去时,其他人都在讥笑。
☆、第四章 冰释
Chapter4
周二爷的车马到白家的时候,瑶光和白薇正肩并肩地站在窗台前。
周家熙一身明艳的装束,扶着马夫的手下了车,便不疾不徐地跟在周二爷身后,时不时向周围的人欠身问好。
“她真沉得住气。”瑶光听见白薇在自己耳朵后头说着。
两人正咕哝着,却发现家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院子里,见到周二爷,便迎上前去做了个揖,说道:
“二叔,旅途劳顿,您辛苦了。侄儿给您拜年。”
周二爷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家啸双手接了,便道了谢想要退下,却在此时听见二爷身后的家熙唤了一声儿:
“堂兄,留步。”
院子里立刻静了下来,瑶光迅速地扫了一圈儿,周二爷垂着眼皮,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三姨从袖子里掏出条手帕,拉住她娘比花样。剩下的人大多也低着头,偶尔有人咳嗽两声儿,大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却又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发生似的小心翼翼。瑶光感到白薇拉住了自己的胳膊,水清也往窗户靠了靠。
家啸转了半个的身子定在那儿,虽然前一晚已经通了气,可突然被喊住多少还是有些惊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扯起嘴角笑了笑:
“家熙啊,过年好。”
家熙闻言,欠身行礼,接着便走到家啸跟前,放眼四周环顾一圈,才又笑着说:
“多年未见,听说堂兄正在上海念书?”
家啸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
“果真,那可是个让人见多识广的地方啊,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堂兄。”家熙一面说,一面笑着绕家啸踱了半圈,停在了院子的正中央。
众人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脚步转到了那里。
家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笑,说道:“不过是跟老师学些西洋事物,跟以前比没多大长进,你过奖了。”
“是么。”家熙点了点头,“这两年我跟着父亲在汉水忙生意,这事情多了,脑子里也装不下,小时候的事情竟是忘得差不多,看来咱们老周家的长房长孙,打小就这么有见识,果然是家门之幸。”
一语言毕,还不待家啸反应,她又转头向正站在前厅门口的周大爷说道:“大叔大婶好福气,堂兄又这样争气,将来一定是要光宗耀祖的。”
周大爷闻言,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家熙,却是一语不发,脸上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周大太太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就进屋去了。
倒是周大爷身边的崔姨娘,见自家的老爷太太都不答话,一院子的人又都看着,只得扯出个笑脸对家熙说:
“家熙姑娘这么懂事,二爷也是有福的。只不过姑娘还是要听咱们一句话,人都要惜福。”
家熙点点头说:
“那是自然。”
她说完,便扶着周二爷进前厅去了,一院子的人见状也散了开来,倒是白薇略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她倒挺会说的,看不出来啊。”
水清却有些疑惑:“姑娘你说,她这算是服软儿么?她以前挺不好惹的啊。”
瑶光也觉得奇怪,当年出事儿的时候,家熙就算被折腾成那副模样,可还依旧趾高气昂。可从她昨晚找家啸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