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子里有一味‘愁春’,乃是从鹿花菌中萃取而出,长期服用,人就会精神恍惚,同时伤肝伤胃,你方才说江太太一直食欲不振,只怕也是此物所致。你这里只抄了各类药材的种类,并为标注用量。但依我看,只怕这‘愁春’的用量并不会少。正常人服下这样的虎狼之剂,尚且招架不住,何况孕妇!说到底,这方子简直与慢性毒药无异!”
瑶光回想起那天在孟善青书房里的场景,当他声色俱厉地说出的这一番话,她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就算你们不晓得,那抓药的郎中不会看不出来啊?这样的东西,他们是断断不敢随意配制的。”孟善青稍稍冷静后,又问瑶光道。
“药方是那大夫开好了,亲自去抓了、煎好,再送过来的。药就在泽众堂抓,他又是泽众堂的坐堂大夫,何必假他人之手。”
“这就是了,他存心害人,自然不会露出蛛丝马迹。若此番不是你留意药渣,而又由我为江太太诊脉,只怕到了最后毒发之时,都不会有人发觉一星半点!”
“那现在该怎么办?停药之后,家熙还能好么?”
“不好说”孟善青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阴云密布:“她现在体内存毒已多,但好在这毒只会伤及孕妇,胎儿顶多生下来体虚孱弱,若长期好生调理,并不会危及根本。且不论她到时候有无力气生产,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一旦她产后虚弱,毒性大发,那后果”
“后果怎样?”瑶光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轻则疯癫,重则暴毙。”
“暴毙”两字,从孟善青的口中脱出,就像两把轻巧无比却刚好砸在命脉上的榔头,登时让瑶光腿脚虚软。她想开口请孟善青设法医治,却发觉自己张开的嘴唇抖得那么厉害,竟然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孟善青看出了她的惊惧,伸手扶她在一边坐下,自己则在她身前蹲下,开口道:
“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克服她体内的毒性,保证生产时的体力。”
“那生产之后呢?”瑶光的声音颤抖着,抬眼死死盯着孟善青。
然而,孟善青却没有马上回答,他低下头,像是在做什么棘手的决定,半晌,终于蹦出四个字:
“听天由命。”
当孟善青以这四个字结束当天的谈话后,瑶光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住处的。她站在家熙的门前,想进去看看她,可又害怕自己的面如死灰被她发现。
最后,她筋疲力尽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脑海里全部都是江庭如那张无论何时都波澜不兴的脸。
“你的孩子,可能一出生就没有母亲。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这个混蛋,如果你在她身边,她怎么会被人暗算!”
“你这个当爹的,好狠的心,我们费了多大的功夫都找不着人!现在可好,连家熙都保不住了,这么可怕,你怎么能还不回来!你怎么忍心还不回来!”
“周靖仪一定是被指使的,他没那么大胆子,又跟家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江庭如你快回来啊!快回来找出那个造孽的畜生!”
“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吗?我知道家熙不行了,我知道她不可能熬过去,她最好的结果就是疯癫,疯癫啊江庭如!她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聪明,还那么幸福地拥有了你的孩子,是谁下得了这么狠毒的手!”
“我就只能这样看着她,一步步地往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走,却束手无策,你明白我有多绝望吗”
“江庭如,你快点回来吧”
瑶光的脑子里像是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千丝万缕,盘根错杂,牵动着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就在这样混乱的梦境里,度过了在穆家别馆的第一个晚上。、
梦中,瑶光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云端,俯视着整个召兴城。在周宋白三家所在的那一街区,昔日的宁静雅致荡然无存,只有一块巨大的、浑浊的乌云,厚重地压在那些宅院的飞檐、穹顶上。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从云层中伸出无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提线和触手,牵引着地面上细如蝼蚁的人们——每个人都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只能被那团巨大的乌云摆弄着,一起绝望地向着虞岚江的波涛滚滚,纵身而下。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孟善青新给家熙开出的方子,主要在为她清理身体中积累的毒性,但对于即将生产、且已经连续服用‘愁春’五个月的家熙来说,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
瑶光自然不会让家熙知道这些事情,她每天一大早就看着流云将药煎好,再亲自送给家熙服下。这个过程就像是一种神秘而悲凉的仪式,家熙服药时起伏的喉咙,就像一道魔咒,让她痛不欲生。
这是一种死亡的倒计时,而你站在死神画出的圆圈之外,束手无策地看着生命的消逝,以一种类似谢幕的方式上演。
瑶光觉得,这太过残忍。
而家熙的情况也越发的不好。她开始整日整日的嗜睡,精神恍惚不定,噩梦缠身。虽然饮食上的消减渐渐控制住了,但脸色却不可抑制地灰败起来,眼神也浑浊不堪。她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顾盼神飞的周家大小姐,而更像是那些在沿街乞讨的村妇,呆滞、迟缓,死鱼眼珠子一般。
“我总觉得,自己这一觉就跟醒不来似的,一个梦连着一个梦,搞得人筋疲力尽。”家熙经常这样告诉瑶光。
一个雷雨天的夜里,家熙突发梦魇。瑶光被她那一声刺破长夜的尖叫惊醒,赶紧披了衣服冲进房间,随后,孟善青和流云也跟着跑了进来,他们身上都带着夏夜暴雨的味道,让人精神一振。
家熙似乎尚未从梦中醒来,她蜷缩在竹床的角落里,头发被自己抓得披散开来,像是一团破败的稻草,身上的睡衣也被撕破了,露出勃颈处被她自己抓出的、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她浑身颤抖着,双臂紧紧护住肚子,狠劲儿地往床角里挤,口中发出类似野兽的喘息声,还时不时地、含混不清地喊着些什么。
而当瑶光与孟善青走近她、试着唤醒她时,家熙的表现却如临大敌:她眼神骤然收紧,口中发出惊惧的哀嚎,不停后退,同时一把抓起床上的竹夫人,狠狠地朝二人扔来——
那速度太快、距离太近,当瑶光已经发现避之不及并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着重重一击时,孟善青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同时迅速转身,用自己的背部狠狠地挨了那竹夫人一下。
“孟先生!”伴随着那竹夫人摔到地上的噼啪破碎之声,瑶光和流云几乎同时失声大呼道。
“不妨事,”孟善青脸上忍痛的表情还未消散,“看来我开的方子不错,她现在的力气还真不小呢。”
言毕,孟善青将瑶光推到一旁,端起小桌上的一盏茶,自己走向正缩在床里瑟瑟发抖、面露凶光的家熙,开口道:
“我还真没碰见过发梦魇的人,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与其让你这样伤害自己,不如我来!”
说罢,他就将那满满一盏水,挥手朝家熙脸上泼去。
周家熙醒来时,窗外刚好传来一阵黄鹂的鸣叫,清脆婉转,好不动人。
“你醒了。”瑶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句尾音调上扬,声线温和,让人如沐春风:“你认得我是谁么?”
“瑶光”家熙刚刚睡醒的眼神还有些迷蒙,但至少目光是清明的。
“这回是真醒了。”瑶光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站起身,说道:“你先躺着,我去给你把药热了端进来。”
“等等——”瑶光刚一转身,家熙便叫住了她。
“怎么了?”
“你刚刚问我认不认得你,是不是昨天昨天,我又发癔症了。”
“嗯。”瑶光点点头,说道:“还扔了竹夫人砸我呢,呵呵,好在孟先生替我挡了一下子,不然这会子我也躺了。”
瑶光的语气十分轻松,丝毫听不出埋怨的意思,但家熙还是垂下了眼皮,叹息似的说道:
“对不起,我——”
“说这些做什么。”瑶光打断了她,回到床边握住家熙的手:“你看看你,挺着肚子,还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对不起的,估计孩子生下来,最先学会的不是叫爹叫娘,而是到处给人赔不是呢。”
“瞧你说的,”家熙听着这样打趣的话,脸上也露出一丝和缓的笑容,但随即又烟消云散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以来,每一次入梦,我总觉得自个儿就跟醒不来似的,一个梦连着一个梦,搞得人筋疲力尽。”
“那是你孕中多思的缘故。我听流云说,很多女人家在快要临盆时,都会觉得紧张,你又是第一次生产,别太担心了,慢慢的自然就好。”
“你这是安慰我的话儿,还当我听不出来么?”家熙摇摇头,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孟先生给我诊了脉之后,你端给我的汤药,味道就变了。你们当我是个整日赖在床上的,什么事情都不晓得。但其实自打你给我换药,我就知道,以前的方子绝对有问题,而我又已经连续喝了那么久”说到这里,家熙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但她却将头转向床里,强行将那水汽吸收了,复又对着瑶光说道:“因此,赶着我今个儿精神还好,有些话,我想是时候好好跟你说说了。”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众人皆道我是江门的掌门夫人,锦衣玉食、花天酒地。但说句实话,你当我在他们家的这些日子,是好过的么?”
家熙斜靠在床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在暴雨过后,散发出一阵阵清冽的气息。
“咱们几家虽说也是望族,但一向清清白白。我虽说比你们多见识了些,但自打进了江家,简直跟睁眼瞎子没什么两样。他们一家子兄弟,看上去兄友弟恭,可谁知道背后打着什么算盘,都恨不得把对方给吃干抹净了,连个骨头都不剩。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