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太毕竟活得比他们都长,见过的事也多,见状偏去喝问崔嫣:“你真的有孩子了?是曾斐的?”
崔嫣眼睛一闭,一行泪流了下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她说:“是!”
“肚子是遮不住的,这孩子怎么办?”曾雯六神无主,“留还是不留?”
曾斐沉着脸道:“姐,我答应你回家把事情说清楚,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祸是我闯的,孩子也是我的,这种事除了孩子爹妈,谁说了都不算!”
曾老太原也没下定决心不要孩子,可曾斐理直气壮的样子再度激怒了她,她连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指着大门的方向喝道:“那你就给我滚,别留下来丢人现眼,我没你这种儿子。”
86。第86章 住在谎言里的人(2)
曾斐拉起崔嫣就朝门外走。曾雯追了出来,心急如焚地数落:“越活越回头了,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横什么?”
曾斐把她往门里推,“你去看着妈,别让她气过头了。我的事你别管,等她气消了我再回来。”
曾雯心里装不下那么多事,一听这话也有道理,赶忙回去守着老母亲,唯恐她气出毛病来。反而是曾斐姐夫一直陪他们走到楼下,他在家存在感不强,但毕竟也是长辈,崔嫣有些抬不起头来。她先上车等了一会儿,曾斐才坐上来发动车子离开。
经历了刚才的激烈,他们两两无言,沉默着开了半小时,崔嫣才问:“刚才你们说了什么?”
“什么?哦。”曾斐随口道,“他安慰我,说都是男人,可以理解!”
崔嫣哑然,实在想不出老实巴交的人说这番话的情景。曾家家风彪悍,曾雯管家甚严,她文弱的丈夫习惯了高压政策,无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绝对服从,还常常主动在人前提起“好男人每天身上不该超过五十块钱”、“严妻出高士”这样的论调,从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曾斐这个小舅子是他常年羡慕和模仿的对象,时常表现出亲近。曾斐虽不像父亲生前那样看不上这个姐夫,但到底混不到一起,无论是年轻时还是现在。
“我还以为我们家包括你在内,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曾斐说。
崔嫣偷瞄了一下曾斐的脸色,他专心开车,还有心情挖苦别人,偏偏那轻松又不似假装。她常听曾雯和姥姥说起曾斐以前的张狂,可自从他走进她的世界,就一直是成熟和可靠的化身。她真有那么了解身边的这个男人?
刚才的小插曲只是暂时淡化了崔嫣心中的阴霾,她应付地笑笑,看着窗外出神。
曾斐岂会觉察不到崔嫣的神不守舍?从他决定带她回家“说清楚”的那时起,每朝前走一步,他都感觉她的魂丢了一分。如果他没看错,她这种状态意味着恐慌,这不是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的那个崔嫣。
“你要挟我时的狠劲上哪儿去了?”曾斐嘲弄道。
崔嫣并没有把头转过来,“你为什么对他们说是你主动的?”
曾斐说:“这还用问?我不那么说,你以后在这个家还抬得起头来?”
“我以后还能留在这个家?”
崔嫣说完,曾斐没有应她。她感觉车速逐渐放慢,最后停了下来。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曾斐有些不耐地把她的脸扳过来,意外地发现巴掌大的脸上全是眼泪,“都这样了还怕什么?你愿意的话我就娶你。”
崔嫣想表现出高兴,这是她做梦都想听到的话,然而这时从曾斐嘴里说出来,平添了她心中的不安。她死死地咬着嘴唇,问道:“因为孩子?”
曾斐没有回答。他的车停在高速公路紧急停车道上,隔离网外是一整片柿子林,明明枝丫掉光了叶子,偏有金灿灿的果实缀在上面,极致的荒芜杂糅着极致的热烈。
自从母亲随姐姐到邻市生活,这条高速路曾斐跑过无数回,从未留心看过途中风景。他在意的只是起点和终点、开端和结局,崔嫣不也是吗?然而中间的那段他从未细想,不一定意味着那是一片空白。就好像眼前的这片柿子林,他得停下来,才能看得见。
曾斐一直在悬崖边上进退维谷,终于摔下去,伤了筋骨,才发现这死不了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甚至可能另有一番洞天。比悬崖更要命的是顾虑和恐惧本身,最难的那一跃他已经历了,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姐姐家里出来,受了一顿打骂,他反而难得地轻松。做逆子的感觉曾斐并不陌生,也许他生来如此。
曾斐想通了这个,抽了一大团纸巾去擦崔嫣的脸,他不想看她再哭了。
“我说的也不是谎话。这种事,男人不主动,女人怎么会得逞?”他的手重,眼泪没擦干净,反倒蹭得崔嫣的皮肤发红。她还像个孩子,居然要成为他孩子的妈。无可选择的“礼物”,拆开时一样有喜悦。
“孩子来就来吧,也好”
他那个“好”字的后半段被崔嫣含在了嘴里,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曾斐片刻的停顿后,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时回应了崔嫣,然而他毕竟比她理智,在最后关头稳住了她,也稳住自己。
“为什么这次不让我得逞了?”崔嫣掩饰着失望,泫然欲泣。
曾斐抱着她说:“老实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崔嫣仍不死心,在他怀里拱着、缠着,说:“我不怕。”
“我怕!”曾斐拍着她的背,“别闹,任何事都等我陪你去问了医生再说。”
崔嫣不说话了,动作也慢慢地停了下来,只是长久地依偎在曾斐胸口。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却瑟瑟发抖。
87。第87章 住在谎言里的人(3)
午间的医院显得有些冷清,崔嫣低头坐在长廊边上,隔着衣物,仿佛都能感受到不锈钢椅子的刚硬和冰凉。
站在崔嫣面前的是身着白大褂的吴江,他的电话号码是封澜给的。看来封澜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至少吴江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在她提出那个荒谬的要求后,脸上也未表现出明显的讶异。
“我不是妇产科大夫。”这个两个多月前还被崔嫣唤作“吴叔叔”的人,用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来拒绝她。
崔嫣并不意外。封澜给她电话号码时就已告知了这种结果,但她已无退路。她和曾斐从家里出来后,当晚就接到了曾雯打来的电话。崔嫣刚叫了一声“阿姨”,曾雯赶紧阻止,让她再也不许那么叫,光听着已经要疯了。
曾雯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曾家堂堂正正,从来不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也容不下始乱终弃的白眼狼。曾斐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扛,唯独一点,老太太信佛,堕胎是大罪孽。至于崔嫣,过去的七年就当他们家做了场善事,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把休学手续办了,该领证就领证,该生孩子就生孩子,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能不见的亲朋好友都别见,省得丢人现眼。户籍方面的问题他们会想办法处理。
大家心知肚明,这些话与其说是曾雯的嘱咐,不如说是曾老太的意思。据康康告密,他周末回家听到妈妈和姥姥说起这件“丑事”,曾雯埋怨母亲下手太重,也不知道伤了崔嫣没有,要是有个万一曾老太口口声声说这张老脸被他们丢尽了,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做人。可是当曾雯劝她“抬不起头”就索性“低头看孙子”的时候,她竟也没再反驳。
康康让崔嫣放宽心,老人家暂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但也做不出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来。
事情发展得远比想象中顺利,崔嫣知道这并非她的幸运,一切的根源都在她的肚子里,那个已不存在的孩子才是左右这件事的关键。没有孩子,曾家人必然没那么轻易接纳这段尴尬的关系。可曾斐呢?他所有决绝的信念不也是因为崔嫣的怀孕逼得他回不了头,才硬着头皮往前?
昨天,曾斐下班回家的路上给崔嫣买了枚戒指。曾斐说他不懂浪漫,但崔嫣那么年轻,应该享受她应得的过程,所以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最近公司事忙,他又为丁小野和封澜的事奔走,等他找个时间陪崔嫣好好做一次产前的检查,顺道就去把手续办了。即使谁都不来道贺,他也会给她一个简单的仪式。
曾斐鲜少给女人买首饰,戒指尺寸有偏差,套在崔嫣无名指上有点松,稍稍用力就会脱出。他打算拿去首饰店修改戒圈,崔嫣坚持不让。从戒指戴在她手上开始,她便不肯让它离开自己身体片刻,仿佛拿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曾斐觉得她有点傻气,说服不了,也由得她去。
一整夜,崔嫣带着戒指入睡,她必须紧紧握拳,才能确保它留在手中。吴江是不是妇产科大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所知名医院的地位会让他找到办法,让曾斐暂时相信孩子还在崔嫣身体里,虽非长久之计,却能解燃眉之急。
崔嫣想嫁给曾斐想到疯魔。他日后怪她也好,憎她也罢,明天的事留给明天,总会有法子的,为此她会做一切努力,一如她把戒指牢牢固定在手中,哪怕它看上去注定不属于她。
在吴江眼里,崔嫣是个奇妙的人。她哀求的样子楚楚可怜,逼急了似乎也只会未语泪先流,可任他拒绝多少次,理由从委婉变成直接,她都不改初衷,绝望而不退却。
休息时间已过,吴江回到工作岗位。下午他坐门诊,三个半小时过去,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崔嫣却依然坐在原本的位置一动不动。
“你没必要浪费时间。作为朋友,我不可能帮你去欺骗曾斐;作为医生,我必须有最起码的医德,这是原则问题。走吧,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吴江留下最后一句劝说的话,掉头离开。
走廊两旁诊室的灯逐一熄灭,很多人从崔嫣身旁经过,离去。有护士过来询问她是病人还是家属,是否需要帮助。崔嫣摇头,弯下腰去抱紧自己的胳膊。
或许明天她还会再来,在曾斐得知真相之前,崔嫣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可能。只要往前一步,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即使打回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