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还能怎么办?找个地方埋了也就算了。”
“就这么简单?”
“那还要怎么样?这些人虽然是老百姓,可他们扒军列肯定是为了偷车里的东西啊!这叫偷盗军用物资,罪名大了去了,就算不被我们打死,要是被宪兵队给抓着了,也得枪毙。左右都逃不出一个死去。”
常连长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国家在战时,乱世用重典,更何况是偷盗军用物资的大罪。想到这些,韩婉婷也不再多说什么,低头思忱了片刻,便对他说:
“常连长,我能下车去看看吗?”
“下车?不行不行,这也太危险了。万一真有埋伏在附近的鬼子,出了什么事,我就是万死也没法向上峰交待啊!不行不行,您还是不要去看了。血了呼喇的死人躺在那儿,血流了一地,免得脏了您的眼睛,惊着了您。”
“常连长,日军轰炸南昌的时候,我还在军部里当过卫生员,没少见过死人,而且还是支离破碎的死人。所以,我不怕。你刚才不是说了,这几段铁路都还在国军的控制下,那就不会有日军在这里。你放心,我只是看看那些已经死去的可怜人,不会逗留很久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自己负责,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韩婉婷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无人可以撼动的坚定。常连长虽然很不放心让她下车去,但终究碍于她的坚持和她那骇人的背景,未免闹得大家都难看,所以他最终还是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她的要求。
在常连长的陪同下,韩婉婷下了火车,一步步的朝着火车尾部走去。这条铁路从群山之中穿山而过,脚下除了路基铁轨枕石之外,几乎没有像样的路可以走,铁轨两边全是高低不平的大小碎石子,她穿着皮鞋的脚都被这些棱角分明的石子咯得发痛。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事发地点,那里站着不少押车的士兵,一个个都木然的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就见那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一动不动的躺在满是乱石的地上,他们的身上都已经被鲜血染红,身下的石块也被染成了一片血红。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额头上一个黑洞洞的创口正在汩汩的向外流着血,已是立时身亡,双眼却还睁得老大,直瞪瞪的看着天空,仿佛在向老天爷痛诉着命运的不公。直到死亡,他的手里还紧紧的攥着刚从军列上偷到的一个罐头。
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已经明显出气多,入气少的男人,看起来更年轻些,与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像是父子。他的胸口和肋骨处被子弹各打了一个洞,胸口处已经被流出来的血液染得通红。他不断的抽气着,但每抽一口气,随着吐气而出的便是一连串的血泡与骇人的咳嗽声,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但是,她看得出来,他是在看她,不,应该说,他是在用最后的力气,用最后残余的生命恳求她。
他一定是被子弹打穿了肺叶,血液会逐渐的流进肺部,最后让他窒息而亡。这种缓慢的死亡无疑是痛苦的,这种痛苦让韩婉婷感到了不寒而栗。她刚想要走过去,却被警惕的常连长挡在了面前:
“韩小姐,危险!”
“他已是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危险?”
韩婉婷没有理睬常连长的阻拦,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走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身边,轻轻蹲下,柔声说道:
“你是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年轻男人艰难异常的点点头,眼神里有着连上帝看了都要悲悯的哀求之色。因为肺里积存了越来越多的血液,他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喘息和张嘴,都有大口的鲜血在向外涌。他慢慢的移动着自己的手,缓缓的抬起,颤抖着指向了不远处的山梁上,蠕动着嘴唇,嘶哑着喉咙道:
“求求你不要不要求求你他不要”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抬头望去,只见狭窄的山梁间窝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个大概就是常连长所说的孩子。那个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瘦弱而黝黑。因为瘦弱的关系,一双黑亮的眼睛在脸上显得格外的大,让人看了觉得可怜之极。
他身上穿着的小褂已经破的像小布条一样,一根根的挂在身上,简直就是衣不蔽体。所幸现在的天气已经渐渐炎热,加之地处南方,光着身体也还不至于冻着,否则,若是在冬天,哪怕是在秋天,这样瘦弱的孩子,穿得如此破烂,一定会被活活的冻死在乡间地头。
韩婉婷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这个年轻男人,再看向那个已然死去了的中年男人,终于大概的想到了这个悲剧故事发生的原因:
这应该是祖孙三代吧,因为战乱和贫穷,年幼的孩子总是吃不饱,爱子心切的父亲和祖父,为了给孩子弄些好吃的东西,不惜铤而走险,扒军列偷军用给养品给孩子吃。没想到,却引来了杀身之祸。如今,祖父已然死去,父亲命在旦夕,那个可怜的小孩子一下子变成了无人照拂的孤儿。可叹生命已在逐渐消失的父亲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孩子,用残存的最后力气,向她哀求,放过他的孩子。
战争年代,人命本已贱如草芥,更何况是这些本就贫苦无依的穷苦人。为了一口吃食,甚至宁愿冒着死的危险,这样的人生,是她从来未曾见到过的。在她从小生活的环境里,食物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人们也从不会为了有一口吃的,而拼上自己的性命。通常而言,对她所处的环境中,值得人们打破头也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东西,除了权势就只有金钱而已。她从没想到过,人是可以为了一口吃的,而拼上自己的性命的。只是,这样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有些发怔的看着地上那个正在死去的父亲,看着那个有着一双漂亮黑眼睛,却有着如愤怒的小兽般充满防备之色的眼神、正死死盯着他们看的孩子,竟然会联想到了狄尔森。他从小也是个没有人照顾与关心的孩子,在被赶出养安堂之后,为了能有一口吃的,他不得不学会了坑蒙拐骗,不得不学会了鼠偷狗窃,甚至为了得到一口吃食,他还学会了用拳头揍人,揍走那些想要抢他吃食的人,揍走那些想要与他争食吃的人!
就是在那种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逞凶斗狠的恶劣环境之下,他才会用一层层又硬又冷的壳,用冷酷乃至凶悍来保护自己,不让自己被这种吃人一般的世道伤害,也不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来刺伤他其实敏感而善良的心。
如果她不去管那个可怜的小孩子,他是不是会变成第二个狄尔森?他是不是从此以后就会痛恨起这个害他失去祖父与父亲的世道?最后又会不会变成一个自暴自弃,穷凶极恶的恶人呢?
对狄尔森的爱与怜惜、还有内心满满的遗憾与心痛,都让她无法坐视一个幼小的孩子就这样被遗弃,被伤害,自生自灭。她低下头,对着瞳孔已经开始明显放大的父亲低声却坚定的保证道:
“我不会让人伤害他的,你就放心去吧。”
她的话说完,那个年轻父亲的眼睛里攸然放出一阵光芒,他原本已经散了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聚在了一起,望向了韩婉婷,苍白的嘴唇一边颤抖着,一边冒着血泡。他拼尽了自己最后一口气,无声的说出了人生中最后的两个字“谢谢”之后,眼睛里的光芒便瞬间消失了,身体软软的摊了下来,脸上的生气也随之而消散,变得灰败而惨淡。终于,在忍受了临死前的巨大痛苦之后,他就这样的死去了。
韩婉婷是个惯用文字来描绘世间万物与心情的文字工作者,可是,现在,她却无法用任何一个文字来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是比她在前线战场上看到的血肉淋漓的战争场面更让她感到震撼与痛心的场面。都说战争是人类社会中最凶残的恶魔,它可以轻易的摧毁家庭、摧毁国家、乃至摧毁世界。
任何人在战争之中,都脆弱的如同一只蚂蚁,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元首,随时都有可能被命运的大手轻轻一捏,从此消失。就好比这样一个家庭,一个没有女人的祖孙三代的家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四万万草芥小民中的一份子,就这样,就这样的死去了。死在战时,死在枪口之下,死在自己同胞手足的枪口之下。
或许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死表示过多的看法,顶多会有人在听说之后,不无同情又不无公道的说上一句,他们死得实在无辜,又实在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他们的孩子。
难道祖父与父亲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显然,他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依然选择了这样做,为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他们的孩子,那个小小的,延续着他们的骨血、生命,还有家族传承与希望的小小孩子,就是他们坚持要那么做的原因,也许是唯一的原因。
都说母爱是伟大的,可是,父爱又何尝不是伟大而深沉的呢?只是,这样深沉的父爱带给那个小小孩子的,可能会是一个沉重到无法抛却的包袱。亲眼目击了祖父与父亲死亡画面的孩子,也许一辈子都会记着这一天,一辈子都无法忘却。他的祖父与父亲,是为了他而死的。这样的残酷现实,怕是连心智健全的成年人都承担不起,更何况是这样幼小的孩子?
常连长已经在命令手下士兵挖坑,准备将那对父子埋葬。她走到一旁的山间,摘下了几朵盛开着的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轻轻的放在了即将下葬的男人们的胸口。白色的小花,轻薄的花瓣,很快就被他们胸口处流出的鲜血晕染成了红色,就好像这些普通的贫苦人家,原本不过是在天地间安贫乐道的活着,可最终,却不得不被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被骤起的战火硝烟裹挟而入,卷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无底黑洞,丢了性命。
她无奈的轻叹,在那对父子被泥土和石块逐渐覆没了身体和面容之时,不忍再看,转过头去,抬眼便见到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