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黑皮的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包裹着纱布的额头已经有从里面微微的沁出红色的血丝。黑皮的话让她大惊失色,她拼命的拉着黑皮的胳膊,想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的问问究竟。可他死活不愿意,仿佛这般跪在她的面前,才能些微的减轻一些他身上的罪孽。
几次劝说无效,韩婉婷只能无奈的看着跪倒在地上痛哭忏悔的黑皮,满心的不解和痛心。阿根死了吗?那个宁愿舍下众多忠心追随的弟兄们,只为寻找自己的老大、一路陪着自己吃尽千辛万苦,却没有半句怨言的可爱又有趣的大嗓门阿根,已经死了吗?那个即便瞎了一只眼睛,还想要再拿起枪走上战场的阿根,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黑皮为什么说是他害死了阿根?又为什么说是他害了狄尔森?为什么?究竟在缅甸的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三个亲如兄弟的人从此天人永隔?让黑皮的背上从此之后背上了这样沉重的十字枷锁?
认识黑皮多年,她知道他的性子机灵,头脑活络且心地善良,加之对兄弟之情格外看重,又讲义气。否则,当狄尔森被判充军的时候,他也不会毅然离开繁华的上海一路相随。
他和阿根,跟随着狄尔森一起当兵多年,看惯了离别与人性的丑恶,经过了数也数不清的枪林弹雨,在鬼门关门口不知道拐了多少次弯,他们三人的兄弟情谊早已超越了生死和血缘。不要说他会去害狄尔森,去害头脑不如他灵活的阿根,就说是让他说一句狄尔森的坏话,做一件对不起阿根的事情,黑皮宁死也是不会做的。
可是,如今,狄尔森成为了躺在病床上没有知觉的重病伤者,阿根成为了黄泉路上的一抹孤魂,而黑皮则跪在她面前磕头捣蒜,泪流满面。她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黑皮哭得口齿不清,像一部坏了的唱机一般,永远在不断的重复着那几句话。
于是,她沉吟良久,做了一个深深的深呼吸,收拾整理好了自己满腹的愁肠与痛心,蹲下身体,轻拍着黑皮的胳膊,在他声声抽泣中,一字一句的低声说道:
“黑皮,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如果你觉得是你害死了阿根,害了老大,那么,现在你唯一可以做的,不是无谓的流泪,磕头赔罪,而是别让阿根的灵魂不安,别让你的老大白白的躺在这里。”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坚定。黑皮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的抬起了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渐渐的止了哭泣。许久之后,他用手背抹去了满脸的眼泪鼻涕,望着韩婉婷秀丽的面容,咬了咬牙,眼中露出如兽般狠绝的目光,点点头,咬牙道:
“是!阿根和老大的这个仇不报,我黑皮,这辈子,誓不罢休!”
☆、第一百二十章
说起来,黑皮算是韩婉婷少年时代便认识的朋友,虽然她不敢说是百分之百的了解这个人,但从这些年的相交上,也对他的性子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为了生存,他从小跟着狄尔森一起在十里洋场里混;为了少吃点苦头,他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此练就了他机灵敏捷的身手和反应迅捷的头脑;见惯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见多了战场上的生生死死,所以,他的心肠也早已被历练的如金刚铁壁一般,绝少轻易动容落泪。
可是,自从她这次在昆明再次见到黑皮之后,她发现,黑皮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复以往的爱笑爱闹,玩笑连篇,而是变得沉静异常,如空气一般的令人不被察觉的沉静。他几乎天天都安静的陪在狄尔森的床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如雕塑一样静静的坐着,怔怔地看着她照顾他的老大,要么就像个布偶一般任由医生护士们在他受伤的身上扎针换药。
有时,她看着呆若木鸡的他,会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哀恸;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一抹凶悍与嗜血的杀气,可没过多久,她再看他,他似乎又恢复了先前平静的样子,连神态和眼神都变得宁静安详。
但是,恰恰常在这种看似安静的时刻,他又会突然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上久久的不愿起身,任凭谁上前劝说,他依然只是沉浸在自己悲痛欲绝的世界里而无法自拔。
一开始,韩婉婷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连拉带劝。但,渐渐的,她不再这样做,只是静静的站在旁边,沉默无语的看着他。因为,她知道,黑皮的心里有了一个难以愈合的巨大伤口,能够治疗这个伤口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人都帮不了他。只要这个伤口一天不愈合,那么,黑皮将不会有正常的生活。也许,他将永远的活在自责、悔恨与报仇的复杂心态之中,再也走不出那个牢牢将他困住的阴影。
“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隔壁房间陪夜的韩婉婷,再一次被一声痛彻心扉的大叫声所惊醒。她从床上坐起身,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半。她忍不住再次轻叹了口气,披上衣服,在走廊里惨白的日光灯照射下,来到病房的门口,轻推房门,只见半昏的房间里,狄尔森静静的沉睡着,而黑皮,双手抱头的佝偻在床上。
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耸动的肩膀和双手不断揪着头发的样子看来,他一定是又一次被梦境里再现的那个撕心裂肺的画面所刺激,深深的沉浸在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她关上门,轻轻的走了过去,来到狄尔森的床边,素手抚了抚他沉睡着的面容,借着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凝视了他许久。替他掖了掖被子,韩婉婷慢慢的在床边坐下,然后看着还在痛哭流涕的黑皮,低声道:
“黑皮,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不要再这样耿耿于怀了,若是阿根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我,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忘记阿根临死前的样子我没有办法我应该好好照顾他的,我应该在他身边好好看着他的如果我身上没有带着枪,如果那天我多留一个心眼,如果我预先看出来他已经存了想死的心思我,我是,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那么干的!
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阿根啊是我,我没用,我没用!我没有照顾好老大,还连累了他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我也没照顾好兄弟,我告诉阿根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一定会让医生帮他把伤治好,可是,我没做到啊,我没做到” 仿佛又是一个轮回,黑皮捶胸顿足的哭诉,让韩婉婷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阿根临死之前的画面来。她的鼻子微微发酸,眼前的视线也开始渐渐被泪水所模糊。她手中紧紧握着狄尔森温热却毫无意识的手掌,仰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将眼眶中快要滴落的泪水飞快的眨去,低语道:
“黑皮,人生之中是没有那么多‘如果’的,所以老人们总说,世界上什么药都可以有,唯独后悔药是没有的那条路,是阿根自己选择的,和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当时虽然身受重伤,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依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到底该怎样走。
就像尔森他选择扑出去救你,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那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阿根的死,尔森的受伤,并不是你一手造成的,没有人会为此而责怪你。你真的不应该为此背负上那么沉重的十字架。真的不需要!”
“可,可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啊!我最好的兄弟啊!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们死去,看着他们受伤,却没有一点办法,我一点都帮不了他们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是我啊!!!”
黑皮伏在床上,双手使劲的扒拉着自己的领口,仿佛透不过气来。他的双眼通红,表情痛苦,如受了伤的野兽一般,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声和哽咽声。韩婉婷见状,低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狄尔森,轻轻的拉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慢慢摩挲着。
她闭着眼睛,默默的感受着他的手留在自己脸上的触感,仿佛回到了以前,两人耳鬓厮磨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轻轻的抓着她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那样甜蜜的感觉,现在想来,竟恍若隔世。良久,眼泪终于从她紧闭的眼眶中落下,悄然从她秀丽却憔悴的面庞上滑落。
“有时候,死亡,对心已经死了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阿根活着,活了下来,将来的几十年,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可以谈笑风生,吃香喝辣,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将来会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可是他呢,这些平常人该有的生活,他却无法得到。
他可能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能会被人当成怪物看待,甚至人们会怕他,讨厌他,驱赶他;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下,他只能像老鼠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因为那样才不会被人们畏惧和讨厌;他只能用一种卑微到泥土里的姿态,看着身边的人们快快乐乐的生活,而他自己,却必须要永远的活在痛苦和深深的自卑之中。
那时,他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想,早知道这几十年是这样过来的,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如当初就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被炸弹炸去了下颌,没有了半张脸,连嘴巴都没有,只剩下鼻子和眼睛的怪物?!
黑皮,换做是你,扪心自问,当有一天早晨,你从床上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样子,你——受得了吗?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接受得了这样的自己,更何况是一直那么爱说话、爱凑热闹的阿根!
他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确实让亲如家人的我们感到痛心疾首。可是,他这一枪结束的,还有他未来几十年将要受到的歧视、耻笑和生不如死的生活。那对他而言,确确实实是真正的解脱。
一边是痛苦的活着,一边是痛快的结束。黑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韩婉婷轻抚着狄尔森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