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呢?快别哭了,要是让船长他们见到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哩!”
他话里揶揄的口气,让她忍不住轻捶他的胸口,一边眨着眼里的泪水,一边嗡着鼻子小声道:
“还说呢,就是你欺负的我,当心我告诉姑妈去!”
他闻言仰头哈哈大笑,将她一把搂得更紧,低头在她额头上用力印下一吻。这时,怀中的小人儿耐不住爸爸妈妈的一番儿女情长,在母亲的怀中挣了几挣,熟门熟路的从韩婉婷的臂弯里滑脱了下来,在昏暗的甲板上,跌跌撞撞的跑向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着头不语的念卿。
“哥哥。”
“平儿,小心!”
思平准确的抓住了向她伸来的念卿的手,又高兴又安静的站在他的身边,好奇的打量着船上的一切,顾盼生姿的模样,看起来比在父母的怀中还要自在欢乐。念卿手里握着思平又软又滑的小手,心底里忍不住浮上来一阵淡淡的苦涩。
刚才看着思平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模样,看着叔叔阿姨一家三口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画面,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上了早已逝去多年的爷爷和爸爸的身影。若是他们还活着,今天,现在,也许也能像思平一样,安心的与爷爷和爸爸站在一起,被他们的大手揽在身边。有他们在,他就好像有了一棵可以倚靠的参天大树,有了一顶为他遮风挡雨的大伞。可是现在,他只有一个人。在这个偌大的天地间,他始终只是一个人,必须要一个人拼尽全力打拼,才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哥哥?哥哥?”
小小的人儿似乎发现了身边哥哥的古怪,用力的拉了拉他的手,睁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她又胖又软的小身体蹭在念卿的身边,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念卿虽然听不太懂她的独特语言,但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小人儿想要表达的心意。他将她揽在自己的身前,闻着她身上浓浓的奶香味,手指轻轻触了触她胖嘟嘟的小脸,异常柔软与温暖的触感从他的指尖瞬间传到了他的心底里。
他低头看着身前的小人儿,半蹲下身体,从她的眼睛里,他只看到异常清澈的自己的倒影。平儿,从小就很依赖他,信任他,缠着他的时间比缠着阿姨还要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很轻松,很快乐,一切烦恼仿佛都会随风而逝。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无忧无虑,天真可爱,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故事书里的小天使。难道,她是上天派来陪伴他度过孤寂岁月的天使吗?会吗?他轻轻揉着她的小手,对着她微笑,看着她,听着她说话,心里默默的想着,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有平儿在,他就不会总是一个人了,不会了。
当天色渐渐开始发亮的时候,军舰终于完成了抢运装载任务,缓缓的从十六铺码头离开。这个时候,共,军的枪炮声开始陆陆续续的传来,听起来那样的近,仿佛就在几条街外,仿佛立刻就能冲出街道,冲到他们的面前。隆隆的炮声,那样的清晰,远处不时有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一夜无眠的韩婉婷听到了这些不间歇的枪声与炮声,看了一眼和冯妈一起睡得香甜的两个孩子,轻轻的走出舱门。来到甲板上,江风很大,将她的头发和裙角肆意的吹起。她用力的裹紧了身上的披肩,望着美丽的外滩在清晨的薄雾中朦胧的淡淡身姿,看到它身后冒起的黑色烟柱,禁不住百感交集。
那一个个或浓或淡的烟柱,如此画面,似曾相识。当年,日本人进攻上海的时候,炮弹落在虹口地界上,也是冒起浓浓的黑烟直冲天空,大火几乎将整个天空烧得发红。那时,她和父母三人依偎在一起,远远的看着那片冒着黑烟的天空,心里满是对日本人的仇恨与家国沦丧的悲戚。而今,她再一次目睹了近乎相似的场景,却已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漠然,只有满腹的愁肠与凄哀。
“那是在虹口。是进市区的最后一道防线。虹口一破,上海就彻底保不住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共,军就会占领上海。那,就不再是我们的上海了。”
狄尔森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身后突然响起,她一惊,回头去看,就见他一脸沉重之色,双手紧紧的背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双目的视线笔直的望着渐行渐远的外滩码头,那样不舍而忧伤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失去的稀世珍宝。
她的心头一紧,禁不住抓紧了他的臂弯,急切的问道:
“逸之,我们,还有再回去的可能吗?还有吗?”
他凄然的勾了勾唇角,在风中一动不动,看着离外滩越来越远的江面,低声道: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那,我们要在那个小岛上待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这不是一场容易打的仗,做好又一个八年抗战的准备吧。”
狄尔森的话让韩婉婷怅然若失。她看着最终被江面上薄雾完全笼罩的看不见的外滩天际线,看着越来越消失在海平面上的陆地,看着那个有着她无数美好回忆的城市最终彻底的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时,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她无力的靠在狄尔森的身边,望着眼前一片辽阔的海面,喃喃的道:
“八年?还要等八年?八年之后,我们真的能回去吗?真的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1949年5月27日,韩婉婷带着孩子离开上海后的第二天,上海沦陷。消息传来,军舰上很多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狄尔森和黑皮站在甲板上,望着水天一色的天尽头,久久的说不出话来。明知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心里会是这样的难过。
他们都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满心的悲凉——他们被共,产党赶出了自己的家乡!当年上海陷于日寇之手,他们足足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将它从日本人的手里夺了回来。而今它陷于共,产党之手,那么,这一次,到底他们要用多久,才能让它光复呢?又是一个漫长的八年?
黑皮看着海水怔怔的出神,很久之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说道:
“共,产党下手真他妈也太快了,我那女朋友都还没来得及带出来。本来还想下次再找机会回去接她,如今,什么都白搭了。”
狄尔森听了,面上露出极淡的笑意,迅即这抹淡淡的笑意便被挥之不去的惆怅所掩盖:
“我们没来得及带走的太多太多了。你是弄丢了一个女朋友,蒋委员长他,弄丢的可是整个大陆。”
他的话,让黑皮的眉心一颤,心里没来由的酸涩起来,竟有些忍不住想哭。他看着狄尔森,哭丧着脸道:
“老大,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念咱们弄堂门口的油豆腐粉丝汤了,那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小笼包子和生煎老大,这辈子,我们不会再也吃不到了吧?”
狄尔森苦笑了一声,轻轻摇着头叹道:
“是啊,油豆腐粉丝汤,小笼包子,生煎谁知道呢?只是黑皮,别抱怨了,再抱怨也是无用的。我们这辈子,鬼门关前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吃过苦,受过罪,流过血,负过伤,除了死,什么样的事情没有遇到过?连野人山那样的地方都去过了,想想眼下这点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背井离乡固然不是滋味,可到底咱们还能好好的活着,比起那些早就死了的兄弟们,可不是幸运许多?古话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咱们今天是离开了,可保不齐几年之后,咱们就能跟着委员长又打回来了呢?天底下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也不是咱们操心就能操好的。所以,什么都别想了,只安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是了。”
黑皮听罢,扭头去看狄尔森,只见他目光平直的望着远方,深峻的蓝色眼睛中,绽放着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光芒。他挠了挠头,想要说话,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方逐渐下沉的夕阳出神。
乱世飘萍,在这样一个离乱的大时代下,每一个人的力量都是那样的渺小。除了被大浪一齐裹挟着流向未知的方向,无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去与这个时代前进的潮流做对抗。无数人的命运在这一刻早已发生了改变,不管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他们要面对的,要经历的人生,都是迷茫而未卜的。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都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除了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谁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第二天中午,在海上航行了三天两夜的军舰顺利抵达高雄港口。
韩婉婷带着两个孩子与冯妈一起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高雄初夏炽热的阳光立刻洒在她们的身上,让初到台湾的她们感受到了与上海完全不同的气候。有些粘腻的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向她们吹去,这是与黄浦江上江风吹来截然不同的感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明明白白的提醒着她,这里,这块陌生的土地,将是她们生活的地方;这里,将在未来很长久的岁月里,变成一个她们要称之为“家”的地方。
“妈妈,我们到了吗?”
小人儿拉着韩婉婷的手,好奇的看着这个陌生而新鲜的地方。韩婉婷微笑着点点头,柔声道:
“对呀,我们到啦,平儿喜欢这里吗?”
“喜欢。”
“为什么啊?”
“因为爸爸在这里。”
小人儿的童言让韩婉婷忍俊不禁,也打散了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惆怅。中午时分刺目而热烈的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小人儿的小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眉头皱得紧紧的,四下张望了一圈,一脸严肃的仰头问道:
“妈妈,爸爸呢?”
“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不要打扰他,好吗?”
“好。”
小人儿很听话,懂事的点点头,摇了摇一旁念卿的手,仰着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