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肆言论政,至少不要当着那些人的面痛骂“人心不古”之类的话语,更不要批评蒋“太子”建立的“国防部总政治部”。偏偏他的好心规劝有时并不被将军领情,还要被他训斥,认为他的身上少了当年一往无前的勇气,常常不听他的劝说与解释,便会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他对此非常的担心,担心将军在这么“口无遮拦”下去,早晚会成为蒋氏父子的眼中钉,会对他下手整治。果然,在韩战结束后没多久的1954年6月,孙立人被任命为总统府参军长。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陆军总司令,仅仅只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却没有任何军权的摆设。而他多年来一直期望得到的参谋总长的职位被一个军功不如他,声望不如他的彭孟辑给取代了。
蒋总统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明白。其实,这已经是一种摆在台面上的警告,也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如果孙立人明白这一点,从此以后不言政事,百事不管,只乖乖的做他的挂名参军长,也许他就能从蒋家父子的手中逃过一劫。但是,孙立人还是孙立人,他永远都是那个直言不讳、心高气傲的孙立人,绝不可能轻易服软、低头。
于是,毫无心机的他,屡屡在公众场合向美国人和自己的部下抱怨蒋氏的不公,还频繁的与美国军方政界人物接触,每每在提及党内腐败与军队腐化、派系林立等问题时,都会义愤填膺的大加贬斥。他只顾着自己的嘴巴痛快,一泻心中愤懑,却哪里料想得到,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在蒋氏父子的“锦衣卫”们的高度监控之下。于是,他的这些“大逆不道”的反动之语、频频接触美国人的出格之举都落入了蒋氏父子的眼中。
1955年的元旦日,狄尔森与韩婉婷带着三个孩子到士林官邸与蒋介石一家共进晚餐。晚饭后,当太太们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客厅里玩耍的时候,狄尔森则被蒋氏父子叫进了书房谈话。
刚走进书房,狄尔森便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蒋介石的脸上不再挂着刚才吃饭时的和蔼表情,而是沉下了脸,严肃的看着他。蒋经国则恭顺的站在父亲的身边,同样一脸沉凝的看着他,眼神显得很奇怪,似在打量,又似在品评。狄尔森的眉头微微一皱,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他没有说话,以军人的站姿笔直的站在他的长官们面前,屏息凝神的等待着长官们的发话,而不是以蒋家亲眷的身份面对他们。
蒋介石的眼睛在狄尔森的身上来回的扫了几遍,也许是狄尔森端正的站姿让他稍稍的感到满意,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用他那浓重的奉化口音慢慢说道:
“逸之,你当兵多少日子了?”
“自民国二十一年始至今,已经有二十三年。”
“当年你是怎么当兵的,还记得吗?”
“记得,此生难忘。”
“那么,你是怎么有今天的,也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没有您的提携,就绝对不会有我的今天。此恩,逸之终身铭记。”
“这么多年来,你对党国的效忠,我都心里有数。你是个可造之才,婷儿看中你,证明她的眼光不错,你没有辜负她的选择。我重用你,也证明我的眼光很准,你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你不但是我的学生,下属,也是我的亲眷,所以,我视你为我的自己人。”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
“我对你如此信任,但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你的心里,是真的效忠于我,还是向着别人?”
蒋介石说完这句话,目光如剑一般的逼视着狄尔森,眼神显得那么凶恶,表情显得那么怀疑。他静静的看着狄尔森,在等着他的回答,而蒋经国也紧闭着嘴巴一语不发的看着他,眼神中有着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怀疑,仿佛他们都已经将狄尔森看成了背叛党国的“共匪”,房间里的气氛冷凝到了冰点。
狄尔森看着他们,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头脑却在飞快的转动着,他在猜测,究竟他们在怀疑什么?怀疑他通共吗?如果是怀疑他通共,他到台湾后唯一一次的与共,产党接触,还是在五年前金门之战的时候,与阿龙的那番谈话。如果是为这个的话,恐怕早就追究了,也不会等到现在。那么,是在怀疑他什么呢?
狄尔森的脑海转了一圈,也没有想到究竟蒋家父子在怀疑他什么。于是,他索性直言道:
“姑夫,我实在不晓得您讲的是什么。我扪心自问,并没有做过背叛您的事情。”
“真的没有吗?那么你明明晓得孙仲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我的背后说党国的坏话,背着我和那些不讲义气的美国人见面,还一直大骂军中的政工体系,那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是想要替他隐瞒吗?还是你打算跟他一起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说到这里,蒋介石终于难忍心头对孙立人之恨,愤而拍案而起。一旁的蒋经国见父亲如此气恼,连忙上前轻声安抚,并递上茶水。狄尔森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蒋介石要和自己谈的事情与孙将军有关。不过看此情形,他心中明白,蒋总统对孙将军的厌恶之情,已然到了不能谅解的地步了。
他看着面带怒意的蒋介石,极为坦诚的回答道:
“姑夫,我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真的没有吗?你当了二十三年的兵,也就当了孙仲能二十三年的部下!这么长的时间,你对他一直都是忠心耿耿,他对你也是赏识有加。如今他对我,对党国怨念颇深,心中恐怕早已有投靠美国人,将来对我取而代之的想法。万一将来他要你跟着他一起反我,你难道会不跟从他?”
如此严重的指控,狄尔森明白,如果再不自辩以保清白,恐怕今天不是孙将军有难,而是他就要从这里直接走进绿岛监狱。那么,到时,受苦的将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婉婷和孩子们。所以,他飞快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正色望着面容异常严肃的蒋介石与不声不响站在一边的蒋经国,缓缓说道:
“姑夫,当年当兵,并非我愿。被安排到税警总团也是岳父大人为报我救女之情,非我能选择。我是个背着一条人命官司的小瘪三,能成为孙将军的部下,也是军队的随机安排,并无刻意。后来一路跟随将军东征西讨,确实也是巧合。
我从军二十三年,也就做了孙将军二十三年的部下。孙将军不拘小节,治军严谨,的确对我很赏识,我从小小班长能一路高升到今天的上校,除了您的培养,和我自己的拼命之外,也少不了他对我的提携。若说对他没有钦佩之情,感激之恩,这就是我在对您说假话。
在军中多年,孙将军的为人相信姑夫您也很清楚。他并无非分之心,对您和党国也是忠心耿耿,忠贞不二。我钦佩他的为人与学识,也深感他对我的一片体恤之情,因此,这么多年来,我也在毫无二心的跟随他,努力的想成为他的好部下,好帮手。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对您和党内的一些现象很有怨言,时不时会说些让您感到不快的言论。但是,请您相信,那只是他的性格使然,并非有心要与您作对。他绝对无心要与您为敌,更无心要与美国人联手取代您。若他真有取而代之之心,当初就不会拼上身家性命在高雄保您安全登岛。
正是因为我深知将军的忠心,所以我才不愿将那些无心之语告诉您,无端的挑起您与他之间的嫌隙。所谓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根本无须多余的唇舌。姑夫,我们都是您的忠实部下,也都是中山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叛党叛国这样的事情,我们决不会做。请您相信我们对您和党国的忠诚,相信将军的一片忠心,也请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劝服将军,今后不再说那些话,也不再见美国人。”
狄尔森将心中想说的长长一番话说完,蒋介石听罢沉吟良久。他看着面色坚毅的狄尔森,轻轻的哼了一声,将手中捧着的茶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轻飘飘的回了一句:
“你要我相信他?给他一次机会?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和我耍心眼,为他当烟雾弹?”
蒋介石的眼睛中有极为复杂的神色在闪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狄尔森,似在测试他对自己的忠心,又似在玩味着他为孙仲能说话的心意。狄尔森见蒋氏父子俩都用难懂的目光看着自己,心头忽然溢满了失望之情。他索性闭上眼睛,把心一横,当着他们的面,脱去了自己的军装,露出了一身令人不忍目睹的累累伤痕。
他光着上身,笔直的站在蒋氏父子面前,平静的说道:
“就凭我身上这些伤吧。这些伤痕,是我从军二十三年的纪念,也是我对党国一片忠心的证明。它们会跟随我一辈子,直到死。”
狄尔森身上那些丑陋的伤痕几乎布满了他的整个上身,斑斑驳驳,像一只只又大又长的蜈蚣爬在他的身上,还有一些蜿蜒着向下的疤痕被裤子给遮住了,想来在他的下半身,肯定还有着让人不忍直视的可怕伤痕。还有好几处伤痕,显然都在要害位置附近,只消有半点的偏差,今天他绝不会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蒋经国看得目瞪口呆之余,不禁走近了他,当见到他背上那一片几乎纠结在一起的皮肤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伸手想摸,却在快要触到那片肌肤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将手缩了回来。他心下感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父亲,捞起了狄尔森扔在地上的衬衣与军装,递到他的面前,低声道:
“赶快穿起来,小心着凉。”
狄尔森没有接,而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蒋介石。蒋介石的目光从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上扫过,最后再扫到他的脸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终于,他的目光中有了一丝动容,脸色也稍有缓和。他微微点点头,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道:
“好了好了,快穿起来。讲话就讲话嘛,脱衣服做什么。要是冻坏了,婷儿可是要来找我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