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口口声声爱她、要和她结婚、无比期待着他们孩子降生的男人从此杳无音讯,人间蒸发了。
那时,她大约不会想到那个从此消失的男人是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而是以为她受骗了,或者说那个男人迫于家庭的压力从此离弃了她。她被那个男人抛弃了,玩弄了。对于一个曾经在感情上受过创伤的女人,当再次遇到如斯打击的时候,也许不会自怨自艾,而是会生出无限的恨意。恨自己瞎了眼睛,恨自己轻易的动情,更恨自己居然还会相信男人,相信爱情。
有多少爱,就会有多少恨。也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恨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被恨意蒙蔽了眼睛,想到的只是她被他欺骗了,玩弄了最后,“青”在怀着对尼克的恨意之下,生下了孩子,离开了香港,回到了上海这座曾让她留下痛苦记忆的城市。
她没有好好的行使过母亲的责任,便将这个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犯下人生大错的婴儿,与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那根身份牌一起狠心的抛弃了,统统送进了育婴堂。从此以后她也许是对这个世道失去了希望,甘愿再度堕入风尘,过起了放浪自残的生活,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们的孩子,那个可怜的、无辜的孩子。
韩婉婷抚着这本泛黄而陈旧的日记本再一次叹息,深深的叹息。她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如她所猜想的这般,但她却不由得为逸之的身世而感到无限的惋惜与唏嘘。如果当年,尼克的父亲在收拾遗物的时候能够看完儿子的日记;如果“青”能够冷静下来,仔细的回想他们在一起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如果“青”知道尼克留给她的身份牌意味着什么,那么,事情后来的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尼克的父亲会想到要寻找“青”,毕竟她的肚子里怀着的是尼克的唯一血脉。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青”,亲眼看到孙子的出世,他们这祖孙三代或许就会离开香港,一起去美国生活。如果“青”从往日的相处中深深的体会到了尼克的爱,懂得了他将自己视同生命一般重要的身份牌送给她的心意,那么,她绝对不会就这样狠心的遗弃逸之,逸之就不会在没有爱的环境中成长,就不会小小年纪就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她的逸之就在这种让人无限痛心的“错误”之后活了下来,在乱世之中成长,然后她遇到了他,爱上他,嫁给他,与他建立了家庭,有了他们的孩子。
也许是儿时凄苦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影响,所以,他在成年之后,对身边每个他爱的人倾尽所能的付出。他爱她,更爱孩子,尤其是对思平,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仿佛要将没能看到她出生、没能为她过满月的缺憾统统的弥补在女儿的身上。思平就在他这种毫无保留的溺爱下,渐渐成长为一个不知人间疾苦、没心没肺的疯丫头,成为了让她和念卿颇为头痛的“麻烦精”。
有时,她看着逸之与孩子们相处时的模样,脑海里会禁不住浮想联翩,按照日记上的记载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推断,尼克和“青”都是对感情极为认真、执着的人,如果尼克还活着的话,也许就是像逸之爱着孩子们那样深爱着他的“青”,深爱着他的儿子。那样的画面,该是多美啊!
想来,逸之不仅容貌像极了他的父亲,性格中也继承了其的专情与执着。只是,他与他父亲对爱情的表达上显然大为不同。从日记上看,尼克对“青”的爱,明显比较正常,极尽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的温柔呵护,甚至带着点对“青”的讨好。可他呢?
想到他们年轻时,逸之那些爱情的奇特表达,她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这时,恰是狄尔森拿着一叠刚送到的报纸从庭院外进屋,见到她抚着厚厚的日记本发笑,便道:
“等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也要坐下来好好的看一看这本日记。我实在好奇父亲在里面写了些什么,能让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这些日子,平儿总是问我,为什么妈妈老是会对着一本日记又哭又笑,好玩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闻言,她狡黠的笑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日记本,玩笑道:
“你是该好好看看,看看你父亲是怎么追到你母亲的,然后深刻检讨一下当年你的所作所为。公公对婆婆的那份痴情啊,那份温柔啊,啧啧,真是让人见者伤心,闻者流泪!那真是一个男人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爱啊!我想,就算婆婆后来因为不明真相而恨极了公公,至少在她被深深爱着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狄尔森撇撇嘴,对她的嗔怨显然有些吃味,走到她的身边,拿起那本日记本,翻了翻,不甚甘心的回道: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大家的思维方式、生活环境和性格习惯都不一样,当然处事风格也不尽相同。听你的口气,似乎更喜欢父亲那样的求爱方式喽?那你当年干嘛还来招惹我?蛮好乖乖的和穆然在一起嘛,人家不就是又温柔又体贴的吗?”
某人翻起了陈年老账,看样子当年那坛子老陈醋还是喝不下去啊。韩婉婷看着他不温不火的表情,几乎笑翻在沙发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她的爆笑似乎让狄尔森有些下不来台,皱着眉头的瞪她,声音都提高了半个高度道:
“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她本已经笑得快没了力气,见他这般模样,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简直是花枝乱颤、眼泪横飞。见他面色一变,转身要走,她连忙从沙发上起身,朝他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使劲的憋着笑,摇头道:
“好嘛,好嘛,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拿你和公公比较,也不该说你的求爱方式不好。其实,其实,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这种方式,比较有男人味,比较迷人,也比较呃,比较另类。这可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受得了的,你说对吧?那也正好说明了我比一般女人欣赏的品味更高,能力更强,正好彰显出我与普通女人的区别来,绝对的与众不同,格调高端”
话还未说完,她已经被自己这番着实肉麻的自我吹嘘说得笑倒在他怀中。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瞪她,好容易扶正了笑歪了的身体,用手指在她额头没好气的弹了一个“毛栗子”,无奈的叹道:
“我说,你今年多大了?快四十啦!怎么还像平儿一样,成天胡闹胡闹的,一点没个当妈的样。刚才这么一下子扑过来,要是我接的慢了,你可就要摔地上了!到时候摔坏了可怎么好?你还当我们是十七八的小青年吗?真是受不了你!”
“呵呵,我不管。你受不了也要受,反正我赖上你了,这辈子你都跑不了。”
韩婉婷心满意足的靠在狄尔森的胸前,与他一起倚在庭院的门框边,望着在院子里正在嬉闹着的儿女们,渐渐的收起了玩闹的口气,抚着他的胳膊,柔声道:
“逸之,等这儿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我想去一次香港。”
“去香港?为什么?”
“看了公公的日记之后,我很想去寻找当年他和婆婆生活过的痕迹,去看一看将你孕育与出生的地方。也许只有我亲眼看到了,才能更好的体会他们当时相爱的心情。也许,你就能真正放下心里对婆婆抛下你的心结。
我想,她也是有苦衷的吧,即便再恨公公,终究也是深深爱过的。从公公日记的字里行间,我能感受的到婆婆当时的心情。她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虽然她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去,始终不得而知,但面对公公的爱,她渐渐的被感动,渐渐的打开心防,也渐渐的爱上了他,并且给予了最大的回应。
逸之,你要知道,能让一个在感情上受过伤的女人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并且能够让她下决心为他生孩子,在没有任何保证的前提下答应与他结婚,这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勇气迈出这一步的。
同为女人,将心比心,如果是你抛弃了我,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会抛下孩子不管的。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种十月怀胎之苦,只有当过母亲的人才能明白啊!如果她有心不要你,完全可以在你出生之后用各种办法让你无法存活,根本无需大费周章的把你带回上海,送进育婴堂。在那个年代,死一个小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韩婉婷的话让狄尔森陷入了沉思。尽管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从未说过什么,但心里对传说中抛弃妻子的父亲已然释怀。他不恨父亲,也不怨旁人,唯独对自己的母亲将他狠心遗弃而始终无法原谅。如今听妻子这般一说,倒他心里泛起了一丝波澜,也生出了一些幽微的希望——难道母亲真的是有苦衷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决定暂时将这个让他揪心多年的话题放下。毕竟,那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抚平的心结。何况,初到美国,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和孩子们学习与适应。光是要考虑今后靠什么为生就已经是一件头痛的事情,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其他的?
不管怎样,先将眼前这些事情解决了再说。至于香港,那,或许要等许多年后才会去的地方吧。莫名的,他对妻子的提议隐隐的生出了回避之心。至于为什么会如此抵触去那里?是近乡情怯,还是怕找到让自己接受不了的伤心真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想罢,他低下头,温柔的看向妻子。到底是相知多年的夫妻了,他心里的那些郁结,她了如指掌。他伸手轻轻的抚着刚才被他弹过“毛栗子”的地方,低头印下一吻,笑着低声道:
“看你打得什么比方!再说了,你不是说这辈子都赖定了我吗?若我真的抛弃你,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她朝他皱了皱鼻子,赖在他胸前,仰着脸,不无得意的道:
“哼!你敢!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就算被你抛弃了,也绝不轻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