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恨逢年过节,因为我没有亲人可以团圆。长大后,想要陪着你,陪着孩子们过节,却又不得不为了身上的职责而奔忙。算起来,过去几十年来,我真正能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节日,简直少得可怜。现在,我肩上的所有职责都已卸下,再无任何的牵挂。所以,我想好好的补偿你和孩子们,陪着你们快快乐乐的过每一个节日。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的这番话,说得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她也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勾起他的胳膊柔声道:
“傻瓜。我和孩子们知道你的心意,可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啊,难得林家人能够聚得这么齐,你去见一见他们,不但是礼数,也是情意啊。”
“他们想见的是林秀清的儿子,又不是我这个人。我宁愿呆在家里陪着你们过节,也不要像个小丑一样傻傻的跑到他们面前去被人指指点点。况且过去几十年,没有他们我也活得很好。我不想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你不怕他们在背后说你吗?”
她小声的问着,偏他听了忽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大笑着搂着她的肩,颇为得意的说道:
“我亲爱的太太,你忘记了吗?若我是那种为怕听别人背后的议论而畏缩不前的胆小鬼,当年我还怎么敢把你给娶回家呢?早就被那些人的嘴巴给吓破胆了!
婉婷,我是尼克·狄尔森和林秀清的儿子,也是你韩婉婷的丈夫,是思平与思安的父亲。我知道谁是我的父母,妻儿,这些就足够了。我不是外交官,也活到了这把年纪,实在没必要来那一套远交近攻的策略。你们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其他的,不管是谁,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他说得认真,她也听得仔细,自然明白了他的想法。见他执意如此,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点点头。这时,正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小外孙蹬蹬地跑了过来,抓着狄尔森的手使劲的摇了摇,奶声奶气的说道:
“外公,那我呢?我重不重要?”
孩子无邪又可爱的童言让他和韩婉婷都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一把将外孙抱了起来,搂在怀中爱怜无比的亲了亲,点头笑道:
“重要,重要,你是外公心里最重要的乖宝宝。”
“那外婆呢?”
“外婆没有宝宝重要。”
“妈妈呢?”
“妈妈也没有宝宝重要。”
“爸爸呢?”
“爸爸也没有宝宝重要。”
“那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呢?”
“他们统统不重要,外公心里最重要的就只有我们的小友康。”
“外公,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也只有外公。我最喜欢外公了。”
“为什么啊?”
“因为外公是大英雄,大英雄打坏蛋,救好人,我最喜欢大英雄了!”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啊?”
“外婆,妈妈,还有爸爸和舅舅。”
“来来来,乖宝宝,告诉外公,他们都还告诉你什么啦?”
狄尔森抱着小外孙,亲亲热热的边走边聊,一老一小那温馨无比的背影让韩婉婷看着感慨不已。她轻轻的长舒了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上越升越高的皓月,只觉得天底下也许再没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这份浓浓的亲情更珍贵的了。是啊,就像逸之说的那样,能与自己爱着的家人们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人和事,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人生之快乐所在,唯知足二字矣。
看着廊下摇椅中坐着的丈夫与外孙,她笑着迈步向他们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百零六章
早在蒋介石尚没有去世之前,生活在美国的狄氏夫妇,便已经淡出了所有与台湾、与政治有关系的生活圈子。他们很少过问政事,只是与儿孙们一起过着与普通美国人无二的平静生活。蒋介石去世后的五年时间里,韩婉婷的父母也相继过世。又过了几年,当向来屁股挨不了凳子的思安也终于找到了人生中的伴侣成家立业之后,他们的晚年生活便过得更加简单:在逢年过节时与住在美国的亲朋们聚会,平时闲暇时到美国各地旅行,或者去儿女们的家里看望孙辈们。
对于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战火与动荡岁月中的他们来说,这样安宁的生活才是最好的,没有阴谋,没有算计,也没有无谓的操心。他们的下一代、还有正在成长起来的第三代也许都不能像他们那样,真正的体会到和平生活的珍贵。已经步入暮年的他们,常常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刻,手拉着手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遥望着橙红色的夕阳,回忆年轻时经历过的一切。
有时会有大一些的孙辈们好奇的跑到他们的身边,撒着娇,要听他们讲些战争时候的往事。可听着听着,孩子们都会坐不住了,被从身边跑过的小狗,从头顶上飞过的飞盘,又或是父母手中端出的好吃点心给拉走了所有的注意力,嬉闹着,欢笑着跑向他们喜欢的东西。
这些孩子们是在和平与自由的年代诞生的新一代,他们无忧无虑,生活的环境里充满了关爱,欢笑,很少有仇恨,有困苦,对这些小孩子们而言,最恐怖可怕的事情,也许只是隔壁邻居家养了一条凶恶的会咬人的大狗。
时代不同了,他们也老了,但让他们感到庆幸的是,因为他们年轻时付出的努力,流过汗,出过血,不惜以命相搏,所以才有了孩子们今天平静安宁的生活。而今,孩子们的孩子们也都已经在茁壮成长,想来,再过二十年,当这些小孩子们也都成长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又会变成另外一个他们这些老一辈人想象不出的模样吧。
蒋介石的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蒋经国接过了父亲手中的权力,开始了一个全新时代的执政。而此时的大陆,当年与蒋介石逐鹿中原的毛泽东也已驾鹤西去。他的死去同样意味着他在大陆统治时代的终结。
大陆,在他死后,结束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内乱。从内乱中劫后余生的新任领导人邓小,平走马上任,宣布改革开放,摈除以往不利于国家经济发展的落后体制,制定众多利于民生的措施,从此开启了属于大陆的新发展时代。
1985年的春天,狄尔森已经整整70岁了。也许是年纪越来越大的关系,他时常会想起很多亡故在各场战役中的战友,想起当年一同闯荡上海滩时的兄弟,想起从小生活的那块故土。虽然身在美国,过着衣食无忧的晚年生活,可有时,他和妻儿们说着说着话,便会突然的沉默了。或是吃着什么东西的时候,会禁不住潸然泪下。
孙儿们都会奇怪的问他们的奶奶(外婆),爷爷(外公)这是怎么了?夫妻将近四十年,他的心里想什么,念什么,韩婉婷如何会不知道?因为,连她自己,随着年岁渐长,也常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梦里见到许多人,她的同学,朋友,还有许多至今都没有音讯的亲人们,见到那条她少年时代常去的弄堂,走进那间见证了她和逸之爱情的小屋。
她微笑着告诉孙儿们,爷爷(外公)只是想起了他的朋友,想起了他的故乡。孩子们听了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奇怪的说,爷爷(外公)的故乡不就在这儿吗?因为他的家就在这儿啊,为什么还会想呢?
她看着可爱却又懵懂的孙儿们,笑而不答。是啊,故乡。在孩子们眼中,爷爷(外公)从来就是生长在这片热土之上,他们从父母的口中早就听说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传奇的爱情故事与曲折离奇的身世,他们以为,爷爷(外公)的故乡是美国,他的家就在这儿。可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那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而又漫长的故事。他们又怎么会想到,在遥远的中国,有一座名叫上海的美丽城市,那儿才是他们的爷爷(外公)魂萦梦牵的故土啊!
思平与念卿,他们是当年就是跟着母亲从那块热土上迁徙而来的孩子们,当然也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于是,他们对父亲说,去大陆吧,看看我们的家还在不在,看看我们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日子都还过得好吗?
韩婉婷也对丈夫说,既然这样思念,不如趁我们腿脚还灵便,回去看看吧,今天的大陆,和十多年前不一样了,代表着专制与集权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或许,我们还能找到我们的亲人,寻到当年的朋友与记忆中的那个城市。
妻儿的心意,狄尔森不是不明白。但是,他却始终在犹豫,在害怕。离开了几十年,他已经不敢想,回去后看到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上海,听到的又会是多少个已经消亡的名字与悲伤的故事。他老了,曾经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冷酷的心,坚强的性格,到了此时此刻,变得脆弱而无法触碰。
他这一生中,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朋友,他不希望最后对故乡的那点美好回忆也会在那一刻变得灰飞烟灭。所以,他一直沉默着,沉默着,直到有一天,韩婉婷拉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不管会见到一个怎样的上海,听到多少个伤心的故事,我始终相信有些东西绝对不会轻易消失,我们这是替黑皮,阿根,还有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朋友们,回家看一看,尝一尝家乡的小笼包子和油豆腐细粉汤啊!
妻子的话,如一只温柔的大手拨动了他心底里那根许久未曾弹动的心弦,立时让向来不轻易落泪的他忍不住红了眼眶。终于,他轻轻的点了点头,同意了与她一起回大陆探亲的提议。
不过,在正式启程前往大陆前,狄尔森的心中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中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在搞阶级斗争,所有与国,民党有关的人和事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批判,凡是与“美帝国主义”有过些微关系的,都会被扣上“反革命、反动派”等莫须有的罪名。
尽管时过境迁,现在的中国也已经变了天地,大搞改革开放,许多政策也与以往有所改变,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