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那么多屁话啊,快看,快看!”
阿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有点发蒙,木楞楞的顺着阿龙手指的方向瞧了过去,眼前所见的一幕,几乎让他禁不住睁大了眼睛。就在不远处的马路对面,车水马龙的街头,灯红酒绿的舞厅门口,老大搂着万小姐的腰没走几步,忽然一转身,就将她压在了旁边的水泥墙上,当着熙熙攘攘的来往行人的面,格外肆意的与她调笑着,脸上挂着邪性的微笑,肆无忌惮的将手伸进了万小姐的旗袍里,上下其手,当众就这么亲热起来。
天色已晚,黑夜笼罩了大地,但他俩亲热的地方,终究还是在灯光闪烁的舞厅门口,如此惹眼的行为自然少不了被围观。一些好事之徒象看好戏似的围在了那里,周围的口哨声四起,起哄喝彩的人发出的声浪甚至盖过了马路上的车喇叭声。
“阿,阿龙,老大他这是怎么了?来真的啊?他,他以前可没这么干过”
“嘿嘿嘿,难说。光是这么看着,倒挺真,就是不知道这里面他存了多少真心。”
“难道,难道他真看上了万小姐?”
“看上也不稀奇,刚才你不还说么,这万小姐风骚的不行,是男人都喜欢。更何况,老大的年纪正在这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上。”
阿根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老大的举动。他看着老大将身体全部贴在了万小姐丰满的身体上,手指从她的下巴开始,沿着她起伏高低的身体曲线,一路向下,停在了旗袍的开叉处,然后他的手始终的在她大腿根那儿来回的盘桓。
老大挑逗似的举动勾得万小姐情动不已,她攀着老大的身体,贴紧了他,仰着那张妖媚的脸,微张着她涂得血红的嘴唇老往老大眼前凑。阿根看着这幕免费的男女亲热大戏,看得眼睛都要发直,楞楞地张大了嘴巴,几乎能塞进去一只鸡蛋。他喃喃的说道:
“难道这调情的本事,也是天生的么?我跟了老大那么久,还真不知道他除了揍人特别厉害之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四毛在一旁听见了他的嘟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使劲的拍着阿根的肩膀,半是调侃半是嘲弄的说:
“别眼红了,你这辈子都修不到老大这样的福分。这也是命啊!”
阿根没接腔,反而呆呆的看着那幕好戏从上演到散场。半晌之后,他看见老大脸上挂着残留的笑意离开了万小姐,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颇为潇洒的朝他们走来。黑皮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微躬着身体,狗腿子似的表情,真是像极了有钱公子哥儿的小跟班。
阿根看着看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在他眼前忽明忽暗的闪烁,忽然间,他觉得突然有些恍惚,好象走错了地方似的头脑发蒙。他悄悄的凑到阿龙身边,低声将心底里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
“阿龙,那些舞小姐都已经是阅人无数的了,眼睛毒得不得了。可为什么她们都看不穿老大呢?这么多回了,我不信她们没有一个能看出老大身上的破绽。”
阿龙听了一直没说话,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四毛听见了他的话,挑高了眉毛,一反常态的没有挖苦阿根,而是静静地站起身,踢开了脚边的烟屁股,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悠悠地说了一句:
“这就叫各取所需,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不然这苦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得过且过吧。”
阿根没听懂四毛的话,本想再问,这时老大和黑皮已经走了过来。他们三人赶快迎了上去,老大没说话,只是使了一个眼色,一行人立刻明白,脚下加快了速度。很快,他们五人的身影就隐入了夜幕之中。
喧闹的舞厅门口,一如既往的热闹,依然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依然灯红酒绿的上演着一幕幕真真假假的戏。没有人会在意,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好象,没有人会在意,这一幕幕男男女女上演的大戏里,到底谁交付了真心,谁又只是逢场作戏。
直到走过了好几条街之后,四周已经寂静无人,除了夜风吹过街面,拂动了街边大树而发出“哗哗”地声音外,只有偶然传来的几声狗叫与远处汽车经过发出的轰轰的引擎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老大飞快的换下了华服与皮鞋,穿上了最不起眼的穷人衣服与鞋子,又将头发弄得凌乱不堪,觉得自己安顿妥当了,这才提着破帆布包缓缓地走了出来。
其他四人本来就在外面守着望风,听见老大的脚步声,纷纷回头去望,昏黄的路灯下,就见老大一手提着包,一手插在裤兜里。他微低着头,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然后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样在路灯下发出金光的东西,看也没看就抬手抛了过来。
阿龙眼疾手快的伸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一只金表,簇新,金表的牌子他认得,是劳力士,即使是外行人,也知道这只表价值不菲。众人皆大喜,四毛接过金表,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着,掂着,高兴的低声说道:
“老大,今天的收获不小啊!光是这只表,就够咱们不愁吃穿整整三个月!”
“真没想到,万小姐这么阔气,居然一出手就是一只金表哎!原来当舞小姐能赚这么多啊,难怪舞厅里的小姐那么多!可惜我不是女人,不然的话,我也跑去做舞小姐了!”
“滚蛋,你要是女人,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吓跑了,谁还敢跟你跳舞啊,就你那副尊容,夜里看到都要吓死人了,不是找死是什么!”
“老大,那万小姐怎么还会跟你出来的?是她发现什么了,还是她看上你了?”
“老大,看到你和万小姐当众调情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哎!你是不是挺喜欢她的?”
四毛他们三人兴奋极了,话很多,问题也很多,当然因为他们一直在外头,没有进到舞厅里去,不知道其中情况。黑皮站在旁边,沉默着,一点都不想说话。他看着他们几个人兴奋的样子,再扭头去看老大,老大的身影几乎全部隐在了电线杆下的阴影里,站得笔直,若不仔细看,他已经快要和电线杆的阴影融合在了一起。
这样安静到无声的老大,身上再也找不到刚才在舞厅里时,嬉皮笑脸,潇洒不羁,风流好色的年轻阔少模样,变得这样快,这样彻底,想要寻到先前的一丝影子都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老大突然想到了这个弄钱的法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他就带着大伙这么干了起来。也就从那以后,他们几个再没有回到过那个破旧逼仄的小弄堂,而是远远地搬离了那里,住进了莺莺燕燕最多的四马路(即今天的福州路)。
老大带着兄弟们开始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舞厅里转战,寻找合适的目标,寻找合适的下手机会,然后一次次的得手,几乎没有失手过一次!于是,靠着这么骗来的、偷来的钱,他们的温饱再不成问题,冷暖也有了保障,但是,他眼看着老大一反常态的在舞厅里和那些有心勾男人的舞小姐周旋,看着他突然间变得像个无往不利的花花公子一样泡在女人堆里,看着他没事在弄堂里和那些莺莺燕燕嬉皮笑脸的开玩笑,便越发的觉得老大的那颗心,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又冷又硬。
以前,他们的日子虽过得艰难,但老大的脸上喜怒形于色,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皱眉头,再不高兴就二话不说的出去打上一架,哪怕是浑身是伤的回来了,心情好歹也能让他们看得明白。可现在却变了,日子好过了,老大的脸上就好像真的戴着一张面具,可以在瞬间变换表情,有时他笑得很高兴的时候,突然翻脸,有时他面色凝重的时候,又瞬间大笑。
总之,无论何种变化,都快得让他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不过短短十多天,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大家都快要认不得了。老大究竟心里是在想些什么,他突然变得这么陌生与奇怪,该不会是和那个人有关吧?
黑皮低头想了一会儿,见四毛他们还在兴奋的聒噪着,而老大则像是雕塑一般,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视若无睹。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抬腿轻踢了阿龙一屁股,扬了扬下巴,提示道:
“哎,深更半夜的,别瞎嚷嚷了,想把‘阿三们’找来是吧!我看应该没什么情况了,该走了,回家去再说。”
被黑皮一提醒,大家这才意识过来,连忙噤了声,收起了金表。黑皮走到老大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破帆布包,低声道:
“老大,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老大慢慢地从电线杆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走得极慢,落在了众人的最后,仿佛脚上绑着重若千斤的铁块。黑皮走到他的身边,无意中抬头一望,竟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了老大脸上有两道浅浅的泪痕滑过脸庞!黑皮惊讶的张大了嘴,眼前这一幕,着实让他感到震惊,比起先前看到老大和那万小姐亲热还要让他难以想象。
他认识老大快七年了,这七年里,他见到的老大,是个宁愿流血流汗,哪怕是打落牙齿都要活血吞的人,何曾会轻易落泪眼泪在老大的字典里,几乎就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字眼,可万万没有想到,老大,也会有黯然落泪的一天啊!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们,还是为了她?
震惊之余,黑皮停下了脚步,四毛他们三个勾肩搭背的走在前头,脚步飞扬着,显得格外欢跃。而他们的老大,孤独的走在墙根边,背影被路灯的光芒折射拉得很长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黑皮看着那两种截然不同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老大近来奇怪举动背后的原因。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一种无妄的逃避与放纵。沉沦与堕落,为的,不过就是想要彻底让自己变成那样一个不堪的人,为的,不过就是想要以此来绝了自己的念想,彻底的忘记某些人,某些事罢了!
唉!说到底,谁都逃不过那命里的情关,就好像戏文里唱的那般——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终需心药医。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