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南昌后的第九天,天气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灿烂。清冷的空气中因为有了阳光的照耀而显得温暖许多,清风徐徐,吹去了冬末时光里几许肃杀与冷寂。
韩婉婷坐在小旅馆的院子里,倚靠在窗边,手里无意识的把玩着脖子上挂着的项链,略仰着头,眼神定定的看着窗外大树上枝叶稀疏的干枯树枝发着呆。她的头脑里此刻正在想着的人,正是那个正在仁济医院里养伤的“洋”班长。
那天,“洋”班长因为失血过多,体力不支,靠在她的肩上昏了过去。她本是急得五内俱焚,一时之间真想不到该有什么办法来救他。说来也是万幸,他命不该绝,恰在这时步兵少校见轰炸结束,出于担心她的安危,已经带了几个士兵来找她。所以,他们在找到狼狈不堪的她的同时,也救下了陷入昏迷的他。送上临时手术台后,在医护队长的手术下,替他取出了子弹又输了血,终于得以保住了性命。
这次她虽然跟随着部队一同转移来到了南昌,但一路上,因为医护队人手不足,需要照顾与护理的伤员很多,而队伍又必须在日占区外的交通线上辗转撤退,时不时的还要躲避日机在天空中的盘旋侦察,她精神高度紧张之余,更是忙得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再见到他。后来,她离开了医院,连续好几天都忙于写新闻稿,没有时间去探望他,也不知道现在他的伤口恢复的好不好,有没有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说起来,她必须要承认,自己的心底深处对这个人始终感觉到异常的好奇与莫名的关心,不,应该说,她对他就是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象他们认识了很多年的那种熟悉感始终伴随着她,是的,她总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即使他不怎么和自己说话,只是静静地、远远的坐着,她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
然而,最让自己震惊与意外的是,他无意中呢喃的字眼,居然会是自己的名字!
她很好奇,究竟他呢喃的名字是与自己同名的人,还是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因为在那里所有认识她的人当中,应该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当初报名参加医疗救护志愿队的时候,为了避免引来她不想要的麻烦,更为深入的,不受干扰的与想要采访的对象生活在一起,所以她不但谎报了自己的年龄、学历,甚至连她的名字都用的是假名。
在医疗队里,人们都知道她叫韩菲,是来自上海的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女学生。原本家人安排了她毕业后嫁人,但出于支持抗战的初衷,她执意推迟了婚事,不顾家人的反对从上海赶来,加入到医疗支援队以完成自己报效国家的心愿。
在医疗队的许多个日子里,她不怕吃苦,性格开朗和气,身上没有一丝娇小姐的坏脾气,和大家都相处的很好。而她和那些并没有多少文化的、出身贫苦的大头兵们也同样能相处融洽,从不嫌弃他们目不识丁,有时还帮他们代写家书,陪他们说话,以慰思乡之情。有时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士兵们说着南腔北调的方言,她跟他们的交流常常会鸡同鸭讲的闹出许多小笑话,但,彼此间的感情就在这种有趣的误会之中渐渐增进。
医疗队的同事们喜欢叫她“小韩”或是“韩菲”,战士们,不论老少,都喜欢开她玩笑,爱管她叫“韩夫子”,因为他们都说,她的学问高的足以当他们的老师;而当官的长官们,不管军衔高低,毕竟都是有学识的,其中很多都还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未来将星,因此他们见到她时,都很得体的叫她“韩小姐”。
在这个远离上海的乡下小地方,她等于是完全改头换面的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着,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更没有人会想到她的家庭与背景上可通天。她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自由自在的和所有人相处,没有地位之别,没有身份之差,凭着的只是人与人之间最真我、最真诚的感情在交往。
说实话,她喜欢这种真实的感觉,很喜欢。她可以和士兵们坐在一起,捧着饭碗,谈天说地,哈哈大笑。什么“笑不露齿”的清规戒律,在这个时候,根本就被她抛到了九天云外去。她喜欢听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兵们讲自己家乡的故事、家乡的亲人,朴实无华的话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表示,都让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在她曾经生活成长的圈子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完全是隐藏在了一张美丽的面具之后,每个人都不会用真心与你交往,言谈之间,充斥着虚伪、做作与猜度。心,仿佛被厚厚的一层铁皮包裹了起来,冰冷而厚重。一个谎言的出现,随后就需要用千百个谎言去掩盖。和这些人,和这样的阶级打交道,无疑是最累、最辛苦,也是最痛苦的。她不喜欢过那样的日子,她一点都不喜欢,甚至是深深的憎恶。所以,她决定离开,决定远远的脱离那个圈子,为的,就是要寻找一种真实的生活,过真性情的日子。
回到中国之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她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得,她一直很骄傲的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除了丽芬夫妇俩知道她的身份外,在上海,乃至可以说在中国,都没有人知道。所有人,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都只当她是韩菲,一个普通的大城市来的女孩子。
因此,她很不确定,究竟“洋”班长是真的知道她的身份,还是那不过是一个同名的巧合。如果是巧合的话,倒也罢了,可如果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他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顾性命救她的举动,在她心里,就会变了质。非但她不会被感动,反而会觉得厌恶与恶心。
从那天开始,看着他昏迷着被抬上担架起,这个疑问就反复的在她心头闪现。明知道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猜度他人的本意,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一刻不停的去思考这个问题。她想要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也始终在质疑他的目的。究竟他为什么会如此奋不顾身的救她?她不认识他,他也与她没有交集,何以他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这样的拼命?
难道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了自己身后庞大耀目的家庭背景,所以他才会拿自己的性命奋力一搏,为的只是想要博得自己的好感,同情与感激,然后可以借自己这条通天的“天梯”来达到自己飞黄腾达、一步登天的目的?
他到底是不是存着这样的目的呢?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简单的救人?否则,他们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何以会为她如此做呢?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就连上海的报社同事都不知道她的背景,丽芬夫妇也不知道她的确切行踪。她是临时起意要去参加医疗队,事先谁都没有告诉,按照道理来说,被转移到山区里养伤的他,行动与通信都不方便,不可能知道她会出现在那里,也断不可能通过其他途径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么,他究竟是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份?难道是自己一时大意,言谈之中露了马脚?可他们之间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还没有与他熟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怎么可能会大意到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他!
许多许多的问号不断的从头脑里冒了出来,这些问题的出现都让她无所适从。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如何回答,更不晓得对那个人,那个救了自己的“洋”班长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让人看不清楚,摸不明白。她必须知道真相,必须解开他身上存在的那一个个谜团,才能让她理清楚心里始终存在着的那些奇怪感觉。
那么,现在,在一切没有弄清楚之前,也许,还是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因为近了,就可能会看不清楚,会迷乱。只有离得远远的,跳出局外,也许看什么都能看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在离开南昌返回上海前最后一个初春的傍晚,韩婉婷带着鲜花与水果篮,来到了仁济医院。她要探望她的救命恩人,同时,如果可能的话,她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自己疑惑很久的答案。
在医生那里,她想要事先打听一下他的近况。可真要问询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竟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先前一直跟着其他人“班长、班长”的叫着,竟没想过要问问他的姓名。情急之下,她灵机一动,只把他的特殊容貌稍加形容,便让医生知道了她想要打听的人。原来,就连这里的医生也都十分奇怪于他那副与众不同的相貌,因此印象深刻。
从医生那里,她打听到了他的情况,据说伤情已经有所好转,加上人年轻,身体底子不错,只要再休息上十天半月的样子,就能够出院返回原队伍了。听到这些,她稍稍的松了口气。谢过医生之后,她按照问询好的路线一路寻着,找到了“洋”班长住的病房。
“洋”班长住的病房在住院部的第四层,整个一层的所有病房里,住的全都是那次大轰炸后从大别山区转移过来的伤病员。因为人数众多,而病床铺位又不够,所以楼道里都住满了躺在临时搭出来铺位上的伤病员。
韩婉婷捧着鲜花,拎着水果篮,一路上见到了不少自己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在大别山区里与她一起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战士们,看到她的出现,都显得格外兴奋,不论身体能不能动,一个个都挣扎着站起来想要与她打招呼。这些朴实憨厚的士兵们,大字不识几个,也说不出什么感性的话来,但见到她来,除了亲切的喊她一声“韩夫子”外,便是对她露出憨憨却温暖的笑容,看的她的心里也觉得暖烘烘的。
尤其是那个当初哭着喊着猛砸自己腿,闹出很大动静的二等兵付春生,当初他那两条原本几乎坏死的腿在她坚持不懈的揉搓与按摩下,血脉已经基本通畅。转移到此地之后,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双腿完全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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