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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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云和月-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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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等她真正开始寻找起新的作战部队的时候才发现,她根本不用寻找什么,因为常常,从她身边经过的人群之中,她所停驻的村镇间,就有一支支转战南北的部队,就有一队队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残兵伤勇。
  与趾高气昂、军容整齐的日军相比,她所见到的这些中国军队中几乎没有一支象样的部队。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装备极差,除了人手一把样式老旧的“汉阳造”外,常常一个营的最好配置不过几挺机关枪,甚至连门象样的炮都没有。与日军部队武器几乎包装到牙齿的装备相比,中国军队的装备简直寒酸到了让她这样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可怜的地步。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士兵已经没有象样的军容可言,只有当官的人身上的穿戴还勉强象个样子。但他们都是同样的灰头土脸,满身风尘与泥泞,身上穿的军装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又破又旧,脚上穿的根本不是象样的鞋子,而仅仅是手编的草鞋。他们吃的不是大米白面,她经常看见他们手里拿着黑呼呼的、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窝窝头似的东西啃着。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一张张极其年轻的面孔,甚至她还在一支行军的队伍中看到过稚气未脱的小孩子。这些比上了刺刀的枪还矮过一个头的孩子们,早已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没有父母的呵护照顾,没有平静安稳的生活,有的只是血肉横飞、胆战心惊的记忆。他们或为生活所迫,或为日寇所逼,或为亲人报仇,不得不拿起枪,在军营中、在炮火硝烟中度过了他们的童年,强迫着自己快速的在战争中成长,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撤退路上的队伍很多,很杂,来自天南地北的部队都有。因为战区交错,命令时发,他们或奉命后撤,或奉命挺进,或奉命奔袭,又或是奉命集结,东南西北的各种兵遇在了一起,南腔北调的方言不绝于耳。
  嫡系部队看不起杂牌部队,杂牌部队看不起地方部队,地方部队又看不起游击队,常常四面八方的部队不巧碰到了一起,时不时还会为谁先过道口来个不大不小的争辩和冲突。争斗的最后,往往都是以谁家的最高长官军衔高、地位高、在蒋委员长面前的人气高而结束。
  是的,没有错,这些连撤退的时候都杂乱吵嚷的象在菜市场里抢地盘的军队,就是向来被日军蔑视,被英美军嘲笑的国军队伍。日军曾经蔑称他们为“逃兵部队”,美军曾经讥讽他们没有军人之风。
  当时,这些发出讥笑与轻蔑之声的人不会想到,正是这些完全被军事强国军队们看不起、鄙夷的国军士兵们,用一己血肉之躯,用简陋的军备顽强的抵抗着日寇的侵略,用无数将士的浴血拼杀,用无数人前赴后继的生命,阻断了日寇三个月全面灭亡中国的恶毒脚步。
  败退的士兵自古都被人们讥为“流寇”,形同难民,无人可怜。可就是这些“流寇”,在他们吵吵闹闹的象小孩子似的斗着一时之气的时候,在韩婉婷的眼睛里看来,没有丝毫的鄙夷与蔑视,有的只是无尽的感激与动容。中国之所以能不亡,之所以能延缓了日军大面积侵略的脚步,之所以能让全世界看到中国人的坚韧与顽强,靠的不正是这些最底层的拼杀在前线的士兵么?
  没有他们,哪里还有后方的平安?没有他们,哪里还有中国的存在?
  有时,她会举着相机站在部队经过的路边,抓拍一些在她看来具备新闻要素的照片。很多人看见她,看见一个样貌娟好的年轻女子对着他们静静地微笑时,每张年轻的面庞上都会露出局促而羞涩的微笑。当看见她举起相机拍下他们时,人群中会发出一阵阵起哄似的笑闹,纷纷好奇的探着脑袋,从她的镜头前一步三回头的笑着走过。
  他们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的邪念,干净的令她赞叹。他们的笑容里看不到萎靡与绝望,即便战事再艰苦,环境再艰难,他们看起来依然充满了信心。有些性子活泼的年轻士兵,会笑得无比灿烂的朝她举起大拇指,那个在无数中国人的眼睛里,代表着胜利、最好与第一的手势。
  她不知道他们的手势代表的意思究竟是哪个?但是,无论他们究竟想要表达的是哪个意思,她都由衷的感到欣慰。为那些乐观的士兵、为所有在撤退、前进途中却依然能够笑对镜头的部队、同时也为这个国家。因为,只要这个国家还有这些面对困苦依然能够笑容灿烂的人们,那么,世界上就没有谁能够灭亡它!没有谁能够战胜它!                    
作者有话要说:  汉阳造,是一种步枪的别称。最早由清政府制造,因大多在汉阳的兵工厂制造,因此别名为“汉阳造”。这类枪缺点多,容易卡壳,且进弹极不方便,基本与我们在电视里常见的拉一栓放一枪的类型雷同。



☆、第六十章

  在追寻作战部队的路途上,韩婉婷遇到了许多支番号不同,隶属不同,甚至是军容天差地别的军队。但是,她遇到更多的,却是跟随着部队四处流浪的水灾难民。
  七八月间,河南省内黄河决口,豫东地区大面积受灾,万顷田地被淹,千万家园被毁,无数的灾民流离失所,只能踏上背井离乡的逃难之路。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河南的灾情尚未解决,山西河北等地又因暴雨成灾,丧心病狂的日军为阻击中国军队的进攻步伐,趁机决堤,使河水泛滥,灾民遍野。
  有时候,韩婉婷站在路边,看着无数的逃难人群从她面前走过,看着那一张张面色灰暗、饥贫交迫的面庞,看着他们近乎麻木与呆滞的目光,心中在对他们寄予无限同情的时候,总是会用她属于记者的头脑去追索思考,为什么近代中国人的命运要如此多舛?究竟是什么原因,上天要这样苛待这个有着优秀传统文明的古国?
  中国有古语:多难兴邦。可在她看来,这句话简直该用“狗屁”二字去形容。多难怎么可能兴邦?就好比一个本来富足安定的家庭,家中突然接二连三的出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好的家必然会由此而衰败下来,灾祸当头,焦头烂额之余,自顾尚且不暇,家又如何能兴得起来?相比于平安康泰的家庭,多难之家只能是苟延残喘,只会越来越贫乏,何以振兴?何以富足?
  所谓家国天下,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国家的微观体现,其中的道理根本是一样的。中国就好比是这个灾祸不断的家庭,一再的出事,一再的受难,这个国如何还能兴得起来呢?
  看看这些携家带口、扶老携幼的走在逃难路上的百姓,每一张面孔上都写着贫困、饥饿与苦难。他们都是些朴实而憨厚的农民,他们的生存要求很简单,也许此生最大的心愿只是想要温饱而已,甚至说,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兴邦这么宏伟的志愿,不是他们想要的,不是他们的肩膀可以扛得起来的。多难这样的命运,更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多难兴邦?这样的字眼恐怕只能是当权者们用来自欺欺人,或者愚弄大众的说法吧,实在是太可笑了。这么多的难,由谁来兴?是由天下的苍生么?
  可是,谁来帮帮这些正在受苦受难的“苍生”呢?谁来帮帮这些善良憨厚的农民?谁来对他们的损失、他们的生死负责?难道仅仅是将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上天的不公?归咎于天灾?那么造成这一切的人祸又该由谁来担当?
  韩婉婷知道,这些问题,根本无从回答,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去思考。可以说,她如果今天还在美国的话,可能不会有这样深重的思考,因为并没有太残酷、太震撼、太刺目的事实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的内心在经受着一次次的考验与煎熬。她思考的问题也许更多的只是该如何站在一个记者的立场,去正确的、公正的维护人权,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向美国政府、美国人民发出正义的呼声。
  可是,在这里,在中国,在这个目前苦难深重、正全面陷入战争泥沼的国度,已经不存在去维护谁的人权、保护弱势群体这些问题。因为,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弱势群体,整个中国人民的所有应有的权利都被日本肆意的剥夺了。在中国,人们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够平安的活着而已。其他的,都已不再重要。
  看看这些难民吧,天灾或许只是夺走了他们的居住地,给了他们生存下去的挑战。但是,人祸却牢牢的控制着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权。看看那些无辜死在日军刺刀、枪口、炮火、炸弹之下的千万苍生,那些被迫生活在日本人统治之下的万千黎民,那些被日本人奴役、关押在监狱、集中营、煤矿、工厂里的百万劳工、俘虏、抗日救国者们,更有许许多多生活在日军侵略阴影之下的普通人们,他们的身上还剩多少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权利?
  她今年22岁,从小生活与成长的地方都是繁华之地。也许,她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所见到的苦难,比她这刚开始的一生之中所见到的都要多。一开始,她被所见到的画面所震惊,她感到难以想象,感到心酸难耐。经常,她的眼睛都会在镜头后湿润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人可以悲惨到这样的境地,人可以忍耐到如此的地步。但是,渐渐地,见得多了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变得坚强的同时,也开始变得麻木。
  她从一开始尽力的想帮助每一个难民,想去救每一个倒伏在路边的一息尚存的奄奄之人,想去埋葬每一具曝尸荒野的躯体。可是,到后来,她的同情心、悲悯心仿佛是用尽了,眼泪也不再溢出眼眶,只是静静的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每一具尸体。她知道,光靠她一个人根本帮不了他们,因为这一路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因为,就算她能帮得了他们一时,可将来呢?将来又有谁能帮他们?
  三伏天里,那些曝露在荒野的尸体发出的恶臭,令所有过往的人无不皱眉掩鼻,疾步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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