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胤禩开口打断他的话语,紧紧盯着他的眸子道,“你在十四的府上虽放了人,却还是没能阻挡这事儿的发生。胤祥方才同我说,那珊瑚的事情,他是委托了十四去打理的。”
胤禛顿时一惊,一刻都未犹豫的开口问道:“十四同太子勾结?”
“我不知道,只是这事儿确实蹊跷,太子自复立以后势力大不如前,如何能知道胤祥府上这般微末的细节呢?反倒是十四同十三一向亲厚,直到出事之后才知道,这岔子竟出在他的身上。”
“不可能,若是他私会太子,怎么会无人禀报呢?”
胤禩轻轻吁了口气,微阖双眸缓缓道:“他并不需要出去面见太子,只消同那手艺人交代妥了便可。如今事情已出,瞧着皇阿玛也没有要将胤祥放出来的意思,况且那个魏顒我只怕他凶多吉少了。”
胤禛神色一冷,低声道:“你是说皇阿玛要杀了他?”
“胤祥千错万错,终究是皇阿玛嫡亲的儿子,这几年又是这样受宠的,皇阿玛再怎么生气,也不过就是圈禁着他罢了。可是那魏顒皇阿玛又岂能轻易放过呢?”
“若是十三知道了”
胤禩似乎极为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走一步算一步吧,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我现在才知,我当真是错了”
胤禛不忍看他自苦,伸手轻轻拥住他道:“并非是你的错,他心肠歹毒,不择手段,与你又有何干系呢?”
“你那会儿曾同我说过多次,对他要多加提防,我也同你争执了多次,可现如今他竟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来”
胤禩说着说着,不禁想起在胤祯尚且年幼之时,口出恶言诅咒胤禛一事,心里更是觉得一片冰凉。他始终觉得这个弟弟既然愿意亲近自己,不妨便将上一世的纠葛抛去一旁,他连胤禛都能释然了,对胤祯又何苦计较呢?可是此事一出,他便知道胤祯同他们早已渐行渐远,再无路可退了。
春日便这样极快的轻溜而逝了,炎炎夏日似乎近在眼前。端午是大节,自十三被圈禁之后康熙心绪也是一直郁郁,加之太后的身子越发的差了,便想趁着这个节庆好好热闹一番,冲冲晦气。
只是胤禩却没想到,在端午宴席上,他竟见到了一个许久未曾谋面的人。
魏东亭。
他瞧上去比前些年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身形也越发瘦削了,一子一女双双被禁足想必给了他极大的打击。他瞧见胤禩之后连忙拱手请安,胤禩只觉得他的眼眸之中尽是一派灰败之色,比起胤祥更要哀苦几分。胤禩不免感叹,这人再不是那个身手矫健常伴君王身侧的得意宠臣了,再不是那个神采奕奕的魏东亭了。
“魏大人好,魏大人何时来的京城?”
“前日刚到的,皇上诏微臣入京询问任上的几桩公务,恰好赶上端午佳节,便开恩命臣一起入席了。”
胤禩闻言点了点头,语气温和的说道:“魏大人可去十三弟那儿了么?皇阿玛现在一时生气,过了这会子,自然就好了,大人切莫太过忧心了。”
魏东亭听罢之后,唇角溢出一抹甚是苦涩颓唐的笑意,微微摇头道:“当时圣上将阿筠指婚给十三爷,臣便知她往后日子必定艰难。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家贵胄,看似福泽无匹,只是一朝败落,便是性命攸关之事。臣听阿筠说起八爷时常过去探望,关照良多,在此谢过了。”
胤禩知道他口中的‘阿筠’乃是魏佳氏的闺名,只见他作势就要躬身,胤禩连忙虚扶了他一把,“大人千万莫要多礼,十三弟是我的亲弟弟,我过去探望原就是份内之事。令公子那儿大人可去了么?”
“未曾。”
胤禩大为惊讶,“为何?”
魏东亭摇头苦笑,“皇上不准,微臣又有何法?现如今微臣不敢奢求其他,只盼着能保住他一条命便是好的了。”
“大人莫要说这样的话,没准儿过上两天皇阿玛气消了,自然就息事宁人,既往不咎了。”
“旦夕祸福,各安天命。多谢八爷开解了,只是微臣虽然愚笨,在这事儿上头却还是有几分自知的。”
胤禩见他的眼中神色不对,似有几分决绝之意,不免忧虑道:“大人”
魏东亭微微颔首,唇边一抹清冷的笑意稍纵即逝,“再次谢过八爷了。”
胤禩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二人别过之后胤禩刚一转头,便瞧见胤祯站在前方定定的注视着他,见他看到自己便走上前来问好道:“八哥好。”
“十四弟才是好,我却是当不起你这一声八哥了。”
胤祯面色顿时一变,干干的笑道:“八哥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胤禩意味深长的看了他半晌,缓缓道:“十四弟,人心都是肉长的,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怕遭报应么?”
胤祯脸色已经白了,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道:“八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十四,你打小便喜欢粘着我,我也一直觉得你是个好的。可现如今,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了?权势于你,就真当那般重要?让你可以不顾手足之情,将胤祥害到如此地步?”胤禩的声音愈冷,眸子中一丝温度也无,“我真是错看了你。”
“八哥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八哥!”
胤禩一把甩开他伸出的手臂,冷声道:“不必多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也莫要再前来找我了。”
“八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处处都比不上他?你说我对十三哥下手狠毒不留情面,可是我告诉你,那个人对我绝不会比我手软!只会比我狠上十倍,百倍!”
“够了!”胤禩厉声呵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他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十四,这种恶毒之言你小时候便说过,这么多年来你心思竟一刻未改。我对你,实在很失望。”
胤禩入了席间之后,胤禛关切的问他,“怎么在外头待了这样久?同谁说话呢?”
胤禩想想方才之事,说了也不过是惹他不快,便摇头道:“只是方才遇上了魏大人,便多说了几句。”
胤禛挑眉,“他可去瞧过十三弟他们了?”
“瞧过了的,只是说是魏顒那边,皇阿玛不准见。”
“不准见?皇阿玛这是”
胤禩轻轻吁了口气,摇头道:“这事儿真是不好说的很,若他真出了什么变故,可千万别让十三弟知道十三弟现在全凭着这事儿吊着精神了,若那魏顒出了不测,我只怕十三弟”
胤禛立刻会意,点头道:“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席间胤禩瞧见胤祯的目光频频向他投来,也只视作不见。太后早早的便回了寝宫去歇息,过一会儿康熙也说乏了,只是却未让太子陪同,而是同魏东亭说:“东亭啊,同朕一路回去吧。”
夜里的御花园静默如斯,魏东亭小心翼翼的在康熙身后走着,只听康熙在前问道:“东亭啊,上一回咱们一同在这御花园中,是哪一年的事了?”
魏东亭低首作答,“回皇上,是二十七年的事了。”
康熙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乎颇有些感慨,“你同朕,都老啦。”
“皇上乃是真龙天子,哪有老这一说呢?微臣凡夫俗子,自然是会老的。”
康熙听了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瞧着他的模样,确实是老了
待到了寝宫之后,宫人服侍康熙换好了寝衣,康熙并未发话,魏东亭也不好退下。直至康熙打发下去了众人之后,才同魏东亭道:“东亭啊,你记不记得,从前小时候,咱们在一处习武累了,时常同寝一塌。今日你便留下,陪朕说说话吧。”
魏东亭低着头看不出神情,声音却沉郁轻微,“这如何使得?微臣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这是圣旨,你要抗旨不成么?”
魏东亭闻言不禁抬头,康熙也老了,岁月并未因为他是九五之尊便格外厚待于他。两人一同摔跤射靶的情景仿若昨天,可是一眨眼,两个人竟已都是垂暮之年了。
最终魏东亭仍是没有上塌,只歪在一旁的矮床上了。康熙说是留他叙话,却是康熙说得更多些,说起从前的布库师父,说起苏麻喇姑亲手做的精细点心,说起制服鳌拜时的惊险重重,说起两人一同出巡时的经年趣事
魏东亭在一旁静静的听着,竟不觉湿了眼眶。
“东亭啊,你在朕这儿,总是不一样的。朕并非想要你儿子的性命,只是,”康熙重重的叹了口气,似乎有千般万般的无奈在里头,“兹事体大,朕虽贵为天子,却也有许多的无可奈何。这般不容于世的事情,实在是留不得。”
“万岁爷”
“你说吧。”
魏东亭似乎下了什么决定一般,语气十分肃然,他转头瞧向康熙,缓缓说道:“微臣想求万岁爷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
“微臣早年得蒙万岁爷赏识,一直常伴圣驾左右,又深受皇恩身兼重任,数年来无一刻敢忘,只是微臣这许多年来,从未求过万岁爷什么事儿”
康熙半阖双目,微微点头道:“这个朕自然知道。”他忽然觉得手背一阵发凉,不由诧异道,“东亭?你难道是哭了?”
康熙睁开眼睛,瞧见的便是魏东亭一张脸已尽失了血色,嘴边的鲜血止不住的向外涌出,康熙顿时大惊,高声呼道:“东亭!太医!梁九功快去把太医传来!”
“不必了微臣只想求皇上以微臣一己之身换小儿一命恳请皇上恩准”
魏东亭整个人因为剧烈的痛楚而不自觉的发抖,他用尽全力伸手抓住康熙的明黄衣摆,似乎这就是他唯一的倚仗了。他哑声低语道:“请皇上恩准”
“你早有准备是不是?早早的便服了毒,对不对?”
魏东亭的面容毫无血色,指尖都是冰凉的,他微微含了一抹笑意,轻声道:“这许多年皇上待待微臣不薄微臣这一世活的值了”
康熙深深的吸了口气,颤抖着手轻轻握住他虚弱无力的手掌,低低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