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赵汉卿。”像敲门声一样的轻。
林世豪打开了门,请他进来。
赵汉卿四十九岁,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和善,他笑容可掬地做了自我介绍:“队部派我来作医务士官长??给您当助手的,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就尽管吩咐。”
“您别客气。欢迎,欢迎。”
“白天,我一直都在开荒,不知道您来了,也没能过来帮帮您,真是不好意思。”
果如陈副官所说,真是个没有脾气的人。就是林世豪突然想起陈副官的“就是”,大概他想说“就是有点女里女气。”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台上的野花,这种印象就更加深刻了 。
“能为您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年轻医官当助手,我很高兴。我现在能为您做点什么?”
“噢,不用了吧,今天很晚了”
“没关系,您今天一定很累了,有什么事情我来帮您干吧。”
林世豪虽有官职在身,但毕竟年龄小了两轮,让这位老兵一口一个您地叫着,感到很不自在。“谢谢了。今天什么都不做了。明天是星期天,大家都休息,您,”他故意强调这个称呼,“陪我一起到各庄走一走,跟大家认识认识。”
“好。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山上夜里风大,冷得很,您要多穿一些。明儿见!”
林世豪望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他感到赵汉卿虽然为人热情,关心起人来,像个老大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笑容可掬的脸上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令人不大舒服。
第二天,赵汉卿陪同林世豪巡视各庄。赵汉卿的人缘很好,每到一个庄,总是听到“老赵”“汉卿”的叫着,他也一一回敬着,接下来,就问寒问暖地把大事小事都关心到了。人们对于林世豪的到来,也表示了一番客气,但毕竟初来乍到,加上年龄相差甚远,一时还难于深谈。
在庄院外头一棵大松树底下,两个老兵在一块天然形成的“棋桌”上不声不响的走五子棋,旁边放着一壶茶,两只茶碗。五子棋本来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棋艺,都是人们在室外休闲,手头上没有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在地上拣几个小石子,横竖划五道杠,用来消磨功夫的。两个老兵玩的极其认真,完全不理会他们的到来。赵汉卿先走过去,介绍着:“老哥俩儿!这是刚来的林医务官。”他们略微抬了一下头,“喔”了一声,继续下棋。林世豪站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赵汉卿追上来说:“他们都是陕西庄的,左边的叫老辛,右边的叫老朱,从一来到梨山,就天天来这里下五子棋,一下就是一天,几乎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大家都叫他们‘老哥俩’。”
林世豪有一种被冷落了的感觉,听赵汉卿这么一说,更对他们没什么好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嘟囔着:“一对怪人。”
善解人意的赵汉卿大概猜出他的心思,解释说:“唉这老哥俩能活下来,也真是不容易啊。他们俩是一个村的,一起出来二十多个人,到现在就活了他们俩,老辛家里丢下个老娘,要还活着,也八十来岁了,老朱家里还有妻有子,走的那天孩子刚好过满月。一恍三十年了”
“喔?”林世豪听了这话,站了下来,回头又望了望他们,仿佛看到了在他们紧闭着的心扉里,隐藏着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与痛苦,像是一座坟墓的大门,一旦关闭,永不愿再开启。他们的沉默是有理由的。
赵汉卿说:“每个老兵心中都有一本帐。”
林世豪想,那都是饱蘸了血和泪写下的诗篇!他对方才的误解不免感到有点歉疚。
他们来到山东庄。庄长胡祥林看上去五十开外,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但脸上总带着一副桀傲不驯的神情。他正在树下逗弄着一条狗。这是他如影随形的宠物,给他取名叫“涩梨”。
“胡庄长,这是新来的林医官。”
“噢,”他仍然在逗弄着涩梨,用眼睛扫了他下一,问:“学生兵?”
“是医学专科毕业的。”
“好哇,总算派来个在行的!十几了?”
林世豪感到受了侮辱,冷冷地:“二十二了。”
“喔?我也是二十二当的兵。”胡祥林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你比我们强啊!”
林世豪不知这话是感慨还是挖苦,正令他无所适从之时,一个老兵跑来说:“老胡!发饷了!还等什么呢?”
胡祥林一听,只说了一句:“失陪了。”牵着涩梨就奔下山去,那“精气神儿”看上去就跟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似的。
赵汉卿神秘地告诉他:“他着急领钱是为了抢着买门票。”
“什么门票?”
“进‘八三一部队’的门票。”
“八三一部队?”林世豪一时没有悟出其中的意思,但见赵汉卿看着他笑而不答,便恍然大悟。联想起昨天陈副官说了半截又咽回去的话茬儿,恐怕就是指的“军中特种茶室”吧。八三一部队,是人们都熟悉的国军炮兵部队的番号,老兵们把军中特种茶室叫做“八三一部队”,并不稀奇,在国军呆久了的,几乎无人不知道“八三一部队”的含义。顾名思义,就是“打炮”的地方,是妓院的别名。
赵汉卿告诉他,老兵的薪俸大约每月三千到四千新台币。门票每张二百新台币,每人每月限购四张,每张一小时。不分等级,公平竞争,三个女招待,任意选购,先来后到,卖完为止。每月发饷的时候,由队部指派的老兵炊事士官长来卖票。
“炊事士官长是负责管理部队伙食的,怎么还管卖八三一部队的门票?”林世豪想。“这也许可以归类到精神食粮吧。”他突然心血来潮,很想看看这票是怎么个卖法儿,就说:“走吧,你也去领薪水吧。”
赵汉卿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怕耽误了他去买票,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急!我从来不去”他说得十分坚定。
“你不去?为什么?”
赵汉卿脸上泛起了红润,支支吾吾地:“我对打炮没兴趣。”
林世豪没有细想,还坚持说:“那也该去领薪水了。走吧,反正大家都去了。”
赵汉卿也只好随着他往队部走去。
队部小院里早已是人头攒动喧闹不已了。每当发薪水的时候,就是开发队最热闹的日子。人们一个个凫趋雀跃地拥到这里,跟过年似的。小小的院子里排成了两个队:一队在营务官那里领军饷,一队在炊事士官长那里买“茶室”的门票。炊事士官长长着满脸浓重的络腮胡子,有点像印度大兵,他面前挤满了急不可待的老兵们,另一个营务官麦家俊站在他身旁维持秩序,见林世豪走进院子,他神秘地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林世豪以为有什么事要他帮忙,赶紧凑过去。可麦家俊什么事也没有,只是饶有兴趣地向他努努嘴,意思是让他不要错过这热闹的场面,他一边吆喝着让大家排好队,一边不时地和他们开着玩笑:“你们怎么都认准了小黑和小白,不买排骨的,让人家守活寡呀?”
“那是给两个庄长留着的。”排在前面的一个老兵诡秘地说。
“没这规矩呀?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另一个老兵**来说:“都一样的路柳墙花,玩哪个不是玩?犯不上夺人所爱,是不是?”
又一个老兵来荤的了:“把灯一关,把脸一蒙,天下的女人都一样,中间找齐儿就行。”说着,引起一阵哄笑。
麦家俊笑得比谁都开心,他很得意自己营造出来的这种令人开心的气氛。
原来,老广庄长黄滨鸿和山东庄长胡祥林较上劲了,两个人不知怎的,都对排骨认真起来,大有争风吃醋的势头。以前,大家凑到一块,客客气气,有说有笑,相处得十分融洽,本来嘛,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弟兄,戎马一生,休戚与共,彼此不分你我,如今,都年过半百,大家能聚到一起共度余生,这也是缘分。可最近,这两个庄长突然不说话了,这还是在队部召开庄长会的时候,陈副官首先发现的,他几次想摸清缘由,找他们分别谈话,两人都矢口否认,但情绪中分明是有些“不共戴天”了。经过仔细地了解,才知道是为排骨而争风吃醋。要说有什么过节儿,谁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一栖两雄,有我没你,谁看谁都不顺眼。这件事,弄得整个开发队都不得安生,本来都是一个马勺子里吃饭的弟兄,别说几十年的生死情谊,就现在,每天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犯得着为一个女人搞到冤家对头的地步吗?几乎所有的老兵都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谁也不想把这事戳破,所以,买排骨的人就很少,只能插他们俩的空当儿玩上一把。这事让排骨也十分为难,俗话说,一仆不侍二主,一马不备双鞍,在民间是个常理儿,可要求**只侍奉一个人,岂不等于夺了她的饭碗?排骨心里明白得很,只好小心谨慎地把两个人都伺候好。难哪!
胡祥林排完了第一队,领了薪,顾不上数,一把攥在手里,紧接着就来排第二队。好不容易才轮到他,把票子往炊事士官长面前一拍,瓮声瓮气地说:“四个排骨!”然后,十分得意地向两测看了看,颇有独占花魁之感。
麦家俊笑着说:“老胡!俗话说,老马都爱啃嫩草,你怎么专拣老的来?”
“你懂个‘吊’!姜是老的辣,这话就是指娘们儿说的,老的才有味儿。知道不?”
这时,一个瘦高的老兵走进了院子,这就是广西庄庄长黄滨鸿,年龄也在五十上下,幼年读过几天私塾,在那年月,就算是肚里有点墨水了,在他身上多少有点文诌诌的气质,老成练达,不苟言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一边领军饷,一边斜眄着买票的行列,直至看到了胡祥林,才收回了目光。然后,不声不响地排到了后面。
轮到黄滨鸿买票,没等他开口,麦家俊走上去说:“黄庄长,听说小黑最近的功夫见长,有绝活啦,试过吗?试试吧!”
黄滨鸿明白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