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豆腐”,就是指男人占女人的“便宜”,台湾很流行这种比喻。林世豪这时才想起在娜旦理发店里见过他。“哎呀,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不,不。是我误会了。实在不好意思。”
林世豪说,实在应该好好感谢一下娜旦,她能想到托江长和把提琴带回来,真是叫人太高兴了。想起来的路上那种劳顿饥渴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没消失,要不是娜旦盛情为他做了那一顿可口的光面,他恐怕都走不到山上来了。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他的感激之情确是溢于言表的。江长和听了顿时觉得一阵亲切,于是,就如闸门顿开一泄而不可收拾地向他讲起娜旦来,从他们第一次相遇讲起,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娜旦简直是世界上最最了不起、最最值得钟爱的女人。林世豪现在才悟到在山下见到他的那天,为什么他会那般行容古怪?原来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兵正在燃烧着黄昏的恋情。林世豪也饶有兴趣地听他讲下去。他了解到,江长和是河北人,在家的时候就会开车,原先是给一个跑买卖的唐山“老呔儿”开一辆日本卡车,在民国三十七年的冬天,遇上了正在转移的国军,卡车充了公,他人也就随着车一起“充了公”。走的时候,家里丢下了老娘,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是个傻子,妹妹都还很小,也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回乡,回乡,盼了近三十年,青丝盼成了白发,完全绝了回乡的望。活一天算一天,行尸走肉一般。每次行车,他离不开酒,明知山势险峻,他也满不在呼,活着干,死了算!可自从遇到了娜旦,使他的生活起了不小的变化,这时他才觉得,还是活着好!
夜静更深,江长和还是兴致盎然地说下去。有时会把一件讲过了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林世豪几次暗示他:开了一整天的车,该回去休息了。可他仍然余兴不减。林世豪只好不断地把话题岔开来使他的激情降温。
“听说你每周都要下山一次?”
“是的。有时候一周跑两趟。全队就这么一辆车,下山办事全靠它了。林医官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话一出口,他马上想到,何不托他把信带到山下去发呢。“不过,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
“有什么事,林医官尽管说。”
“这里通信很不方便,一个月才能通一次。我想请你以后每次下山帮我带一封信到山下去寄出,这样,可以快一些。”说着,他取出刚刚写好的一封信。
“哈!没问题!”江长和能帮林世豪做事感到十分高兴,站了起来,林世豪也就顺势引他向外走去,才算结束了关于娜旦的一夕谈。
有了小提琴,从此,他便有了寄托。无事可做的时候,就靠小提琴来打发时光,他喜欢在夕晖晚照时分,爬上更高的山顶,此时,寂寂的山上只有他一个人,夕阳洒下一身金光,一揽满目的翠微,有一种飘然欲仙之感。琴声时而委婉悠扬,时而如泣如诉。队部离得很远,即使有长官在家,也听不到琴声,倒是离得最近的眷庄能够分享这音乐的美妙。那些不用开荒种地的眷属们,很快就传开了:医务室来了个年轻英俊的医务官,琴,就是他拉的。
一天,林世豪的小提琴拉得正在兴头上,赵汉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说:“眷庄有个得羊角风的眷属又犯病了,陈副官让您马上过去!”
林世豪立即带上急救箱,跟他赶往眷庄,边走边了解病人情况:“她常犯病吗?”
“常犯!一个月得犯上三五次。”
“像这样的病人,为什么还让她上山呢?”
赵汉卿没明白他的意思:“啊,您说为什么?”
“这么严重的癫痫病,应该去住院的。”
“她老公在这里呀,他离不开呀。”
“那也不是理由哇!这种情况应该照顾一下嘛。”
“咳!怎么照顾?这里总共住着十三户有家眷的,其中十一户家眷都是弱智和残疾人。”
“什么!?”林世豪几乎惊呆了。
“一会儿您瞧见了您就信了,真是这样,十一户都是弱智和残疾人。”他又强调了一遍,“只有一个半人是健全人。今天发病的这个家眷,就算是半个健全人。”
“怎么会是这样呢?”
“唉!台湾的姑娘谁愿意嫁给‘外省人’?何况是一些老弱残兵呢。结婚前就知道这女人有严重的癫痫病,知道又怎么样?还得娶!娶个半残的总比完全残废的强多啦。您说是不是?那唯一一个健全人,也是来之不易呀!她男人卢大维是给她家当‘倒插门’女婿的。您知道,在台湾,有头有脸的男人是不会给人家作倒插门女婿的,那最让人看不起啦!那女人家里养的全是女儿,这才招了卢大维做倒插门。要不他怎么会捞个全合人呢?”
他们到了眷庄,陈副官和那女人的丈夫早就在这里等候了,林世豪很快就为抽羊角风的女人止住了抽搐,她的丈夫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林世豪教给他一些救急的措施,又叮嘱了一番应该注意的事情。这场危机就算过去了。
陈映年说:“你顺便把眷庄各户都熟悉一下。”
眷庄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组成一个门字型,那女人一发病,早已惊动了整个的眷庄,等林世豪走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站到院子里了。林世豪像检阅似的把这些眷属扫视了一下,他的心立即紧缩了起来:这里哪里是眷庄,简直就是残疾人福利院!有瞎子,有瘸子,有先天的半身不遂的,有聋哑人,也有被人们称作“国际脸”的天生低能儿一个个痴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傻瞧着他,除了那聋哑人用手比比划划,嘴里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之外,竟没有一个动弹的。方才,赵汉卿向他介绍的时候,一时间还想象不出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现在,展示在他面前的却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他的心,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笼罩着,真想立即跑开,这让他联想起路上那棵大榕树底下的残疾女人,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加入到她们的行列之中呢!越想越可怕,可是,他做为她们的“守护神”的职责又无法逃开,他丢了魂似的站在那里,感到头脑一阵阵昏昏沉沉,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陡然间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惊醒:“哟,陈副官,这就是新来的医官吧?好年轻啊!”她是刚刚从最靠院门的一间房子里钻出来的。
陈映年向林世豪介绍说:“这是卢大维的家眷??叶文娟。”
叶文娟看上去还不满三十岁,虽说长得并非漂亮,但情态十分妩媚。她那弯弯的黛眉下面,有一对闪耀着火花的明眸,她依在门框上那神情更是楚楚动人。
赵汉卿把身子侧向林世豪,小声说:“这就是唯一一个健全的人。”
“进来坐坐吧?”叶文娟和容悦色地对陈副官说,可眼睛却瞟向了林世豪,眼神里燃起了轻柔、妩媚的火焰,使他感到一阵慌乱。
“改天吧,林医官很累了。”陈映年说着走出了眷庄。林世豪一直没敢回头,但他仍能感觉到:叶文娟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
翌日清晨,朝暾初射。林世豪起床以后,随便整理了一下衣服,先将门打开,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没等他把哈欠打出来,顿时被惊呆了:叶文娟突然出现在他的屋前,正蹲在山溪旁洗衣服,同时送来一片秋波,令他进不得,退不得。
“你?怎么在这洗衣服?”
“怎么?这里我不能来吗?”
这分明是故意在拨云撩雨,林世豪想。他脸上掠过一丝红潮,有些不知所措了,倏忽一笑,说:“不,没那意思。只是以前没见有人来这儿洗衣服。”
“我们眷庄不靠水,洗衣服做饭都不方便。”
山溪没有流经眷庄他是知道的,但紧挨眷庄的东北庄就有溪水流过。“你怎么不到东北庄门口去洗?那儿近得多啊。”
“这里靠上,水比下头大,也干净。我就喜欢到这儿来洗。”随即,她又是一抹诱人的微笑。“林医官,你的琴拉得真好听。”
“见笑见笑”
“看你说的,我一听你拉琴,什么都做不下去了,有空,上眷庄里去拉拉?”
“喔,实在不敢当众出丑。”
林世豪不敢继续搭讪下去,犹如斗败了的公鸡,迅速把眼睛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伸了伸腰腿,赶快返回屋子里,随手关上了门。他显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把脸凑到门跟前,找了一处缝隙,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可是,他并没有看出叶文娟有什么异常反应,还在那里专心洗衣服,观察了好一会,连头也不见她抬一下。也许是自己多疑了,他想。但刚才又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火辣辣地烤炙着他那砰然跳动的心,言语中满含着挑逗的意味,令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冲腾。他预感到某种危机,心里开始提醒自己:我可千万千万不能做蠢事啊!千万千万
林世豪的预感并没有欺骗他:叶文娟自从见了他,的确有些神不守舍了,隔三差五地她总要到这里来洗衣服。林世豪知道到这条小溪的水量,上下游之间没有什么区别。而叶文娟却说上游的水大、干净,偏偏要舍近求远到这里来洗。此后一些日子,林世豪耗子躲猫似的,每天起了床,不敢立即打开门,而是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前向外观望,如果她没来,再打开门走出去。如果她在,就索性不出去了,看她什么时候走了再开门。有时候,他扒在门上观察的时间稍长一点,就会发现叶文娟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这里,像是在注意他的动静,神情中带着某种企盼。他真怕她来,不想因为她而惹出什么麻烦,但他又希望她能出现,这种窥视游戏,给林世豪带来某种快感,如果哪一天叶文娟没有出现,林世豪反倒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有一天,林世豪还在睡梦中,听到有人敲门。他一骨碌就爬起来,顾不上穿军衣就去开门。打开门,他吓了一跳,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