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轻轻耸了耸肩;这才低低地说道:“幼娘;你上次问过我的志向;你自己呢?”
“我?”王容一下子愣住了。想到从前;想到和杜士仪相识之后;想到现在;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好些;“从前只是希望阿爷和阿兄们都能顺顺当当;平安喜乐。可认识了你;你又那么强横不讲道理;我还糊里糊涂答应了;那时候;就添了一个你能够仕途平顺;平安如意。现在终于离开了长安;我自然希望;你能够让一方平安;四方知名;到时候”
“到时候我便能迎娶你回家了”杜士仪突然接了一句;见王容的表情仿佛是默认了;他不禁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你曾经代替你两个阿兄接手了不少家中生意;就不曾打算过更远的将来?”
“士农工商;从商者;在世人眼中;终究是等而下之。”王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怔忡之sè溢于言表;“就是阿爷;尽管数年内从长安首富到关中首富;传言中甚至是天下首富;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人觊觎;太平盛世;达官显贵还要稍存脸面;不敢逼凌过甚;可若是一旦有所变故杜郎;高处不胜寒;不但官场如此;商场亦是如此。”
首富便是一块肥肉;古今中外都不外如此;杜士仪自然心中明了。今ri相见;除却相约赏灯;他却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相托。
因而;顿了一顿之后;他便沉声说道:“幼娘你心思缜密;又常在外与人往来;人情世故更是练达。旬ri之内;建池蓄水的工程便要最先开始。县廨之中如今还少一个县尉;武志明固然jing明;但没有分身术;其余两个老官油子我却信不过。而若要我事必躬亲;那也不现实;所以;此事我想交托给你。”
“我?”
这次王容终于诧异得坐直了身子;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一个女子出面?”
“李家如今应该已经唯你马首是瞻;至于崔氏;既然捐出了钱;必然不会有异议。因而;由这两家挑你出头承揽计划;旁人自也无话可说。杨家和鲜于家这些外来的衣冠户;更不至于在此事上出头。如何计划;如何招揽民夫;如何支付报酬;工期、地点、造价、公示林林总总都交给你。此前历任县令都有相应的计划;但纸上谈兵居多;我也做过一个相应的粗疏计划;这些都交给你。算学应是你之所长;只要戴上幂离;旁人也窥视不着你;而且还能保持神秘感”
“你还真会差遣人”王容听着双眸异彩涟涟;嗔了一句后却露出了自信之sè;“既如此;我就试试看用人得当;统筹得法;兼且发放工钱时也能公平;只要能做到这些;我相信一定会做好的”
杜士仪本意是想在县廨中挑人去主管这件事;可看来看去那三个属官并非专业不说;而且接下来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需得他们去做;这监修水利的事;他只能交托给未婚妻。
见王容果然答应了下来;他忍不住那一亲芳泽的念头;可还未等他真正触碰到上次曾经领略过的芳香绵软;耳畔便突然传来了一声竹节爆响;紧跟着便是玉奴的低低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软榻上的小丫头已经半支撑着坐了起来;正在睡眼惺忪揉眼睛。
“阿姊”
玉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本能地叫了一声;等到睁大眼睛看清楚女子旁边坐着的是杜士仪;她方才狐疑地眨了眨眼:“咦;是师傅?我在做梦唔;继续睡一觉就好了”
见小丫头嘟囔完了又躺了下来;还舒服地拉了拉那毯子;转向里头去睡了;杜士仪登时哭笑不得;被打搅了好事的恼火也为之烟消云散。而王容则是面上红扑扑的;嗔怒地瞪着杜士仪斥道:“在小孩子面前别动手动脚的万一她回去之后随口嚷嚷;说你已经有那时候岂不是不消几ri就到处都知道了
“我自会提醒她;不过就算她说出去却也无妨。娘子可知道;大年初一;有人给我送的节礼中;便包括四个二八年华的美婢。我笑纳之后;全都放在后院扫地了。”
“你还真是暴殄天物”
尽管知道杜士仪为人秉xing;但听到这种比情话更动听之语;王容却只觉得心中飘荡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因而;一路互诉衷肠;等到牛车再一次停下;杜士仪亲自抱了玉奴下来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之前不过是打赢了小小的两仗;接下来那位范使君不会再把你当成初出茅庐之辈那般轻敌了”
“嗯;我知道;可有幼娘你在;我还愁不能如虎添翼?”
“别贫嘴了;都快天明了;快回去”
当杜士仪再次抱着玉奴上马行了好一段路之后;小丫头轻哼一声再次睁开了眼睛;见自己靠在杜士仪身上;身下赫然是一匹骏马;她一下子犯了糊涂:“师傅?我刚刚不是在做梦么?这是哪儿”
“贪睡的丫头;忘了昨夜师傅带你出来看花灯?现在都过了卯初;再过一阵子都要天亮了”
“啊?”玉奴有些慌乱地再次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从者宛然;她方才陡然之间想起另一件事;回头就看着杜士仪问道;“师傅;师娘呢?”
“什么师娘?”杜士仪的表情显得诧异而又无辜。
“那位美若天仙的师娘啊”玉奴再次强调了一遍;见杜士仪面露疑惑;她就急急忙忙地把牛车上遇到王容的事说了一遍;可因为一连睡了两觉;她年纪幼小;记得着实不太分明;最后自己都说糊涂了。
这时候;杜士仪打了个手势吩咐从者们散开;这才轻声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我仿佛依稀也睡过一阵子;仿佛还有仙子陪着赏了灯”见小丫头轻轻啊了一声;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咱们很可能是遇着神仙了。那位仙子和我们同车而游赏了花灯;宛若一家人;而如今曙光将至;她自然就翩翩消失不见踪影。”
“是这样么”
那些神神鬼鬼的事;玉奴听ru媪说过不少;三娘玉瑶也老气横秋地转述过不少;此刻只觉得又害怕又好奇;更多的却是兴奋。她忍不住往后靠在了杜士仪怀里;这才憧憬地问道:“师傅;下次还能再见到神仙师娘么?”
“只要你想;那就一定可以。”杜士仪信誓旦旦地撂下这话;旋即便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早了;先回成都县廨去取了琵琶;回头我送你回去。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一个人;专心致志好好练习琵琶;ri后你神仙师娘一定会为之感召而来。”
见玉奴发间赫然多了一只小小的玉蝶;知道王容还是因喜爱留下了见面礼;杜士仪便指了指她发间道:“你看看你头上;那只玉蝶;是不是你神仙师娘送给你的?”
“嗯?”
玉奴连忙在头上一阵乱摸乱揉;等到看见手中那小小的玉蝶;她立时紧紧捏在了手心中;满脸放光地说;“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琵琶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万岁池
二月初;成都县廨再次审理了刘良的案子。这一次;此人从前种种劣迹都一桩桩一件件被人告到了官府;杜士仪不厌其烦一桩桩查实公示;等到判了此人流刑之后;正好是张家父子三人和杨伯峻从教化院出来的ri子。尽管并没有苛待一ri三餐饮食;可四个人全都是灰头土脸面容枯槁。
须知杜士仪请来的教导;全都是年已五六十;科场仕途无望;在本县却有些名气的老儒。而听到要遵循古礼劝化世人;别说官府还会每个月另行贴补钱;就是没有;冲着这份名头功德;应者足足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轮流上阵轮番轰炸;那苦口婆心的劝导就连去参观过一回的杜士仪都心里直犯嘀咕;更不要说整整一个月在里头的当事人了。偏偏杜士仪不禁人参观探望;纵使有心挑刺的;可面对这么一种教化状况;纵使杨伯峻的儿孙;张家父子的亲戚;谁也挑不出毛病;一来二去反使得这处地方声名远扬。
而张家父子和杨伯峻出来后的惨状;更是引来了坊间不少人奔走相告;传来传去只有一个意思——宁可上堂挨板子;也别在那教化院呆上一个月;那是要死人的至于引出这么一个新鲜事物的刘良;要不是他已经倒霉地判了流刑千里;简直就能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这桩案子的影响还在继续;然而与此同时;此前已经募集了各种款项数千贯的水利工程;也真正摆上了台面。成都县廨门前的告示墙上;所有乐善好施者的名头和捐款细目全都罗列在上;甚至还包括不少坊间平民捐出一两贯三四贯的;因而名单整整罗列了一整面墙。听闻这些大行善举的人会勒石为记;永留后世;人们议论纷纷之际;却也都关注着此事进展。
这一ri城北十八里的张家村靠近毗江的一块空地上;便汇集了各方人士。四大家的主人固然都来了;彭海等联手捐资最多的客户也都悉数到场;过年时回了一趟阆州;这时节才刚回来的鲜于仲通;以及年纪轻轻的杨蛞;连带成都城内各处富商大户的代表;几乎一个不拉。
当杜士仪展开手中一卷图纸;令人上来看的时候;众人几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左居人;右客户的格局。左边以四大家为首;富商大户罗列其后;而右边则是鲜于氏和杨家为首;彭海等人紧随在后。当杜士仪的手指点到了代表此地的那个位置时;四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都停了。
“成都本并非乏水之地;要论水土肥沃;莫过于这益州锦城。只不过城北汲水溉田;一直比不上城南;而荒田如今几乎都有主;而昔ri旧渠却已经年久失修;不但不能坐收灌溉之利;反而每逢水患;便会有洪涝。我翻阅旧ri十余任县令留下的手札;却找到了这位庞明府的手记。此地便是他多方考察寻觅下的地方;建池之后;在南重修官渠百余里;便可让城北数万亩良田受益;只可惜他受困于钱;最终不能成功。”
成都县令三四年一换;别说百姓;就连常常和官府打交道的大户;也有不少人已经不记得那位庞县令是何许人也了。只有李天绎因为新近掌家;反而下死力去了解了很多东西;这会儿就接口说道:“那位庞明府从前也是进士及第;制科前茅;只可惜做人太认真了些;官运不济;又无人提携;从成都令卸任之后便再未选官成功;一时郁郁而终。不过他若在泉下有知这当年手札能够对明公有用;必定会含笑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