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杜士仪把仕途失意的王泠然推荐给固安公主同去云州的时候;并没有料到那个傲气的才子竟然真能够在云州这种边陲之地熬得住。可是;王泠然不仅呆了好几年;此前随着固安公主回京之后;甚至宁可给吏部另外交纳免选的钱;也懒得再通过集选做官;又跟着固安公主回到了云州。听到如今便是他救下了固安公主;杜士仪忍不住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但旋即就心情沉重了起来
“等我探过阿姊;便去看他。对了;太医署的御医呢?”
“御医得了贵主的重重赏赐;这几日都在尽心竭力地调治王先生。他擅长外伤;希望能让王先生尽快恢复过来。”
得知御医还在;杜士仪心下稍安;等来到那间与其说富丽堂皇;不如说高大坚固的寝堂之前;他见张耀驻足不前;知道固安公主必定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当下收摄心神抬脚入内。当转过那屏风;看到临窗那个身上盖着羊皮毯子;面上流露出难以掩饰苍白之色的女郎时;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阿姊?”
固安公主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吧。如果不是这次料错;我本该亲自在门口迎你;而不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在这里等你来。
“阿姊的伤情究竟如何?”
“没什么要紧;就是中了一箭流了点血;蹭破了几处皮肉;没有大碍。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问你;你此来;官拜何职?”
“云州长史;判都督事。”
“陛下倒是大方”固安公主嗤笑了一声;随即一撑身下的长榻;坐直了身子;“麾下属官几何?兵员几何?”
“属官就只有朔州录事参军郭荃一个。但朔州亦是要紧之地;因为四十余年前云州城被破之时;其中居人都转徙朔州;他一时半会还要忙活此事;脱不了身;估计过些日子才能到。至于兵员更是只有我随行的金吾卫健卒百人;而且究竟是否有人的眼线;却还说不清楚。不过;陛下已经答允了我;给复云州五年;所有到云州的逃户;概不追究前事。此外如何施政如何募兵如何屯田;由我自便。”
“也就是事情你做;责任也是你来担。可谓是你孤身承云州之重。”固安公主一针见血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杜士仪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却也并不气馁;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整个云州;除却那些犯境而放牧的小股突厥牧人之外;大多数人都聚居在这云州城中;加上我的护卫;总计约有将近三百余户;将近两千人。”
这个数字听上去仿佛少得可怜;但是;比起贞观年间设云州时的人口;再对比曾经被默啜攻破;所有军民都撤到了朔州的情况下;这也已经很可观了。可比起朔州的两万余人口来说;这又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杜士仪沉吟许久;又开口问道:“阿姊;可知道之前那些马贼是什么来路
“我当初嫁到奚部的时候就听说过;马贼有两种。”固安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见杜士仪伸出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羊皮毯子又往上拉了拉;她便回以一个柔和的笑容;但面上很快又露出了女性少有的刚强和犀利;“一种是生计无着被逼无奈;所以只能三五成群结成马贼;靠劫掠为生的。既然是以此讨生活;自然是狡猾得犹如草原上的狼群那般难以对付。而另一种”
她顿了一顿;声音中多了几许谁都能听得出来的冷厉:“另一种就是各部首领;甚至突厥、奚、契丹在不方便的时候;派出的以马贼为名的兵马这些人顶着马贼的名声;却来去如风;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骁勇之中的骁勇;也是真真正正的亡命徒因为这些人很清楚;如果被杀或是被抓了;他们会被当成真正的马贼;死无葬身之地”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明白了。不管这次劫杀固安公主的是哪一种马贼;都是很难对付的。反倒这拨马贼是唐人的可能性低;即便占山为王;但相比那些经常闹叛乱的南方之地;河东河北对于大唐来说都是最重视的区域之一;但凡做出行刺公主的事;都得有被连根拔起的准备。所以;他又问了固安公主一些情形;便扶着人躺了下来;因笑道:“阿姊先休息吧;我已经来了;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尽管陛下只给了我一个属官;但我还带了几个帮手来。更何况;云州城内还有敬慕阿姊的百姓;还有效忠阿姊的卫士”
“好那一切;就交给你了。”固安公主从枕下取出一物;却是一把寒光湛然的乌鞘匕首;她郑重其事地交托给了杜士仪;这才又说道;“这是我的信物;你可持之号令内外十九郎;你去见王先生的时候;替我谢谢他。就说;等我能下地时;必定亲自前去拜谢”
答应了此事;当走到屏风那儿时;杜士仪又回过头来看了长榻上的女郎一眼;却见固安公主闭着眼睛;仿佛是真的入睡了。他悄悄出了门外;见张耀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他便开口问道:“之前那个牧人南胜带着我们进城;言说其侄儿南八如今正在公主府戍卫?”
“是。”张耀点了点头;复又解释道;“这次公主招募了二十余青壮到各处哨探;以防有人偷袭云州。因为危险不小;去的人都可以把一个子侄兄弟留在公主府为卫士;贵主答允他们;会让武艺最好的卫士教导他们;给他们将来谋一个前程。这南八我还有些印象;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高大威猛;骑射颇为了得;而且善于用枪;说是幼时救下了一个异人得了传授。”
杜士仪忍不住追问道:“是枪?不是槊?”
张耀不是内宅婢女;因此说得异常肯定:“没错;是软杆子的枪;不是硬杆子的马槊。”
在心里稍一合计;杜士仪便开口说道:“这样;你先带我去见王泠然;然后把阿姊最信得过的属下都召来;我要见他们。然后;把那南八也找来。”
尽管张耀已经提及王泠然身受重伤;然而;当杜士仪进入那间满是药香的屋子;看到王泠然那虚弱的样子时;他仍旧心头大震。那个曾经傲气自负屡屡碰壁的青年;眼下却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连他来到床榻边上都不曾察觉。他在轻呼了几声却没得到半分反应的情况下;倏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御医。
“王先生受伤颇重;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不醒;如今也就是靠参汤吊着。”那御医见杜士仪眼神倏然转厉;尽管他此来是为了救治固安公主;而非旁人;仍是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他身上中了三箭;跌落马背时又骨折了好几处;我已经竭尽全力;可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却不是药石就能管用的”
“王仲清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如今尚未展才;将来还有的是他一展宏图的地方;烦请刘御医务必要把他救回来”
当杜士仪转身出屋子的时候;长榻上原本躺着毫无动静的王泠然;手指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
第五百四十四章 揽豪俊,阴符枪
杜士仪进云州城的消息并没有封锁;因而;身在公主府的人第一时间得知此事;自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尽管云州城多少经过了修缮;又因为固安公主身在此地;给了诸多陆陆续续迁来此地的逃户不少希望;但是;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员来;如今连固安公主都因为马贼劫杀而受伤;所有人的心里都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连年方十六岁的南八得令后匆匆赶到公主府的议事厅之外时;也免不了带着深深的憧憬和好奇。
见七八个人到了议事厅外;全都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这才一脸肃然鱼贯入内;他自知身份;只能远远站定;但仍是不由自主伸出脑袋向内张望。议事厅外并未悬着什么竹帘之外遮挡的东西。固安公主为人爽利;最讨厌扭扭捏捏;平日偶有带着亲随护卫在云州城内巡视时;也都高坐马上从不用什么帷帽幂离;故而他对其印象深刻。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看不太清杜士仪的形貌;只觉得一身绯色官衣;气派十足;而声若洪钟的话语传到耳中;也让他振奋不已。
“陛下已经决意复置云州都督府;今以我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先拨以健卒百人。尔等既是贵主亲随;当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眼下马贼为患;云州不安;贵主既以军法治公主府;如今非常时刻;我自先以军法治云州”杜士仪见下头数人登时哗然;他便平手举起了固安公主的那把乌鞘匕首;见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却也并没有立时开口应诺;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他便站了起身来
“当初贵主在奚王牙帐时;李鲁苏率奚族主力远走;牙帐中只余老弱;然三部俟斤突然压境;我应贵主之请;与其联袂赴约;眼见得贵主大弓取叛逆性命;谈笑间;三部俟斤尽皆折服尔等身为部曲;可曾知贵主那是何等飒爽风采?我与贵主曾经同生共死;如今既受天子命为云州长史;又蒙贵主信赖;自会与云州共存亡我再问一次各位;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在场的人中;有当年固安公主从奚王牙帐中带出来的奚族奴隶;也有从最初长安城一直跟着她到奚王牙帐;而后又随侍到了云州的昔日护卫;更有她到了云州城后招揽的落魄豪俊。此刻听到杜士仪追忆往昔;那些经历过三部俟斤围牙帐一役的老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既是贵主之命;朝廷之任;我等遵从杜长史之命”
三个后来的护卫首领见其他人都俯首领命;犹豫了片刻;最终也上前行礼道:“我等也愿意遵从。”
众人才刚刚应诺下拜;外头便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贵主有命;若是不从杜长史分派者;杀无赦尔等既然应诺;今后不得阳奉阴违;不得敷衍塞责;不得推诿马虎;否则军法无情”
愕然回头的众人见张耀按剑而立;身后则是十余杀气腾腾的卫士;一时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固安公主身边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谁都盖不过张耀这个心腹婢女;而也只有她指挥得动那三十名人称狼卫的精锐卫士。他们或是为固安公主从奴隶提拔上来;或是为固安公主赦免过死罪;或是受过其他恩惠;眼里除了那位贵主;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谁都没想到;刚刚倘若不答应;那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固安公主真的不在乎杜士仪来分权么?
见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们收摄起了傲气;一时都面露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