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伞和德政碑是明清最为风行的;但在如今这年代;对于在任上治政理狱极佳;风评极好的官员;立碑为记也是常有的事。然而;杜士仪固然很注重经营名声;对这种过犹不及的勾当却敬谢不敏;直接把自己敬仰的名相宋憬拿了出来当挡箭牌。他既是一口咬定宋憬在广州都督任上回京的时候也一力不允立碑;以温正义和裴明亚为首的代州耆老们也就只能怏怏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当杜士仪在离任之前最后一次召见他们;对于州学表现出了很高的期望时;他们立时都振奋了起来。
“我那大师兄已经答应;会在代州州学再留一年;想来新上任的州官对于自己治下多出才俊也是乐见其成的;故而不至于去动州学。而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深悉军阵;武艺出众;只在做官上头未免欠几分脑筋和盘算;你们既是本地耆老;还请多多照拂于他。”见温正义慨然答应;裴明亚微微颔首;面上仍有几分忧心;他便温言抚慰道;“我上任代州;总共两年有余;说实话实在是时间太少;并未造福百姓多少;所以方才执意不允立碑”
这话还没说完;温正义便霍然起身道:“使君哪里话;代州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州官;却从来没有人如同使君一般;看透代州多年以来最大的软肋。一句代州事;代人治;实在是让我等代人心中激荡。使君虽不同意立碑;但使君这两年的言传身教;便如同丰碑一般;立在代州官民百姓心头”
裴明亚自从重打精神执掌代州裴氏牛耳;对河东宗堂不卑不亢;对本地的裴氏子弟则是采取了劝学劝进;惩罚不良等等各种措施;至于从前附庸宗堂派来的主事者鱼肉乡里的;不是被逐就是被重重惩罚;两年多时间里;一贯松散式微的代州裴氏被拧成了一股绳;他回头想想当年的仕途受挫;竟是别有一番感受。此时此刻;他也随着温正义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
“使君督雁门;是雁门百姓的大幸今使君回朝;又不允立碑;不收程仪;我和温老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在代州州学设践行宴;还请使君一定不要拒绝
听到这话;杜士仪终于笑了:“好;我也没那么矫情;必然赴宴”
裴明亚和温正义告辞之前;杜士仪又给了他们一个许诺。倘若有代州士子不愿意求本州解送;而是打算去试一试京兆府试的;都可以到两京他门下投帖;倘若真有真才实学;他一定会尽力举荐。这样的承诺对于乡土感情极其深重的这两人来说;可谓是非同小可;离开时全都喜气洋洋。以至于代为送两人到门口的张兴在看着裴明亚上马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对温正义问道:“温兄;你这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是使君又答应了你们什么事?”
“你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温正义笑骂了一句;解说了原委后;随即笑容又收了起来;“奇骏;你真的要丢下河东节度掌书记一职;跟着杜使君回京?要知道;你是有试校书郎衔的;就算留在代州”
“温兄好意;我怎会不知道?其实;使君也提过;若是我打算留下;他会举荐我给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宋公;让我这掌书记在宋公麾下效力。可是;温兄应该很清楚;宋公和我素昧平生;就算因为使君一言用我;能有多少信赖;能有多少宾主相得?至于留在代州;我一介寒素;新任使君到任;怎能容忍处处还有前任的旧人把持要职?段广真是武将也就罢了;掌书记却是幕府要职;只有用自己人方才更放心。”
听到张兴一口气说到这里;温正义就知道;自己这个忘年交已经考虑得很通透了。他点了点头;随即笑着说道:“也罢;你如今方才刚刚三十;杜使君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人;你随他上京应该会另有一番际遇。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兴的臂膀;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杜使君虽然成婚晚;好歹已经是有一子了;你却连媳妇都没娶。回头我一定拜托杜使君;为你挑选一位贤妇”
张兴登时尴尬了起来:“温兄别打趣我了;有缘再说;有缘再说”
州学的这场践行宴;不但本地耆老尽皆到场;应邀而来的还有因为雁门集上那些名士而造访代州的不少游历士子;至于李白和孟浩然王之涣;则是杜士仪有言在先和三人说好的——若是下一任代州长史礼贤下士也就罢了;如果呆不下去;三人就到云州去游玩讲学一段日子;随后便到两京来找他;他定会倒履相迎。因此;这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何止一两个人;就连杜士仪自己也是醉得人事不知;被人抬回都督府后头官廨。
可尽欢之余;杜士仪心里并不是没有忧虑的。这一次的调令来得不是时候;王容正有孕在身;一个月之内便可能临盆;而后因为孩子太小;也不能够立时三刻上路。因此;杜士仪只能紧急命人求助于云州的杜十三娘和固安公主;商定让王容在云州逗留一段时日。毕竟;尽管温正义和裴明亚等代州耆老都愿意照拂自己的妻子;可哪有他的亲妹妹和义姊能够让王容更安心。至于长子杜广元;杜士仪在考虑再三后;也不得不忍痛将其留下陪伴妻子。
与前来赴任的新任代州长史办好交接;杜士仪便带着包括赤毕在内的十余护卫与张兴吴天启踏上了返回洛阳的归程。和王容一起北上云州的;除了特意请来的两个稳婆之外;还有白狼的弟弟阿柳。考虑再三后;他还是觉得;远在边陲的云州比两京更适合安置这个理受创严重以至于有些痴呆浑噩的少年。至于白狼;早在李炜凯旋回京之日;就在一块同行之列。
从代州到如今天子所在的洛阳是一千二百二十三里;路上并不用太赶;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也不过小半个月就到了。上一次他还是在宇文融罢相之前回过长安;洛阳却已经阔别多年了。他特意绕到了洛阳诸多城门中;坐北朝南最为壮观的定鼎门;随即对身边的张兴说道:“奇骏是第一次看东都气象吧;觉得如何?”
张兴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来到洛阳这座大唐东都。刚刚从北边穿过洛水;继而来到了定鼎门;他对那高大肃穆的城郭叹为观止;再见一座座门道内排队等着进城的众多百姓;其中多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他更是觉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此刻听到杜士仪问话;他不禁叹道:“怪不得人说;不到两京;枉为唐人
此话一出;赤毕等原本就出自东都的从者顿时大笑了起来。
赤毕更是在笑过之后说道:“张郎君;若是有缘进宫;方才知道何谓叹为观止。洛阳宫乃是当年天后在世时一再修缮;富丽堂皇不逊于长安大明宫兴庆宫。而洛阳南市;也是绝不逊色长安东西两市。进了定鼎门便是天街;就是长安的朱雀门大街;也不比天街更加宽敞。”
众人在说笑之中验了过所进城。果然;在通过长长的定鼎门门道之后;面前的黑暗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条东西宽几十步;两边尽是杨柳的天街。然而;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宫阙固然让人心生神往;可如今已经是夏天;两边的杨柳树荫只能遮住一丁点;走在太阳底下那种暴晒的感觉;让张兴很快就没心思再欣赏这东都风光。若非两京明令不得驰马;一行人恨不得打马飞驰。等到了杜士仪在观德坊的私宅;早就得信将宅子内外洒扫整理得于于净净的吴九就迎了出来。
这座宅邸;还是当初杜士仪从万年尉升任左拾遗的时候;王容授意他向千宝阁刘胶东租赁下来的。只不过他之后手头宽裕;也就将其买了下来。平日里只留着几个仆人负责打扫以及修缮等等日常管理;现如今因为他回朝升任中书舍人;吴九自是早早备好了一应使唤人等。他把安置别人的事情全都丢给了儿子吴天启;等到陪着杜士仪来到了最深处的寝堂时;他也不唤侍婢;等杜士仪坐下后就在旁边跪坐了下来;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郎主;广平郡公宋丞相数日前上书以病老求致仕;陛下已经应允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送客茶后莫登门
宋憬罢相至今;整整十二年;相比罢相之后就迅速耗尽了光和热;不数年就撒手人寰的姚崇张说张嘉贞等人相比;他可谓是得天独厚。然而;并不是说宋憬心里就没有遗憾;并没有恼恨——他固然风骨硬挺;人品卓著;可终究不是圣人;就连孔圣人都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更何况他?十二年来;他当过京兆尹西京留守;当过吏部尚书;当过尚书右丞相;若不是力不从心病痛在身;再加上眼看着朝堂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也不会最终不顾儿子们的劝阻上书致仕。
紧挨着定鼎门大街东边的明教坊深处;就是宋憬的私宅。这是他在武后称帝年间官居凤阁舍人的时候;那位君临天下的女皇御赐给他的。他至今还记得;在这位前所未有的女帝之下为官的情景。尽管武后偏爱男宠;军略不足;但却盖不住她那高明的帝王心术;那巧妙的政治手腕;以及最重要的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魄力纵观开元这些名臣;姚崇也好;张说也好;他也好;张嘉贞也好一个个人能够崭露头角;都是武后亲自拔擢重用的。
“天后陛下”
躺在软榻上的宋憬有些怅惘地念叨了一声;随即苦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侍婢毕恭毕敬的声音:“家翁;杜中书求见。”
杜中书这个奇怪的称呼让宋憬为之愣了片刻;等到醒悟过来杜士仪刚刚调回朝升任中书舍人;他立时一骨碌支撑着坐起身吩咐道:“快请”
一个请字过后;他便连声吩咐人取见客的衣服换来。然而;两个伺候的侍婢都是已经三十出头;宋夫人挑了又选的人;此刻对视一眼;其中年长的那个便为难地说道:“夫人严词吩咐过;家翁就算会客;也不能时间太长;二郎君也特地嘱咐过”
“杜君礼岂是寻常客人”宋憬厉声一喝;见两个侍婢都吓着了;慌忙手忙脚乱地找了衣服给主人换上。等到不多时;外间人领着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年轻人进来;两人全都不由自主盯着人看了许久;最后方才醒悟到失礼;慌忙垂下头再不敢窥视。
“广平郡公。”杜士仪长揖为礼后;便看了一眼身上这官袍;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因刚刚前往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