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这一计「低姿态」玩得十分巧妙。果然在近代世界外交史上,海约翰就浪得虚名,变成「门户开放先生」了。当海氏于一八九九年九月电送《门户开放照会》至英伦时,唐宁街政客还半推半就地来个「有条件的接受」(Conditional acceptance)!「条件」者何,说穿了就是「只开放人家,不开放自己」。一般美国佬(包括若干历史家!)都以为英国支持美国政策而大乐;约翰黄牛亦以十全十美的收场而心满意足。
朋友,和英国佬办外交,要读书呢!光和肥彭大人出粗气、拍桌子,有个屁用!
李鸿章段数也不低
现在再回头看看我们自己的苏秦、张仪。
在庚子年间,我们这个腐烂的大清帝国,真能在国际间纵横捭阖,为列强侧目而加意防范者,还是那位老谋深算的李鸿章。
不才读中国近代史数十年,深感近代中国堪称为「外交家」者,只李鸿章、周恩来二人。不幸周公受制于一个不学有术的暴君。因此他和一辈子稀泥而长才不展,庶民沟壑,真国族之不幸。
李鸿章则在一个腐烂而瘫痪了的帝国体制之内,「与妇人孺子共事」(此语为鸿章与俾斯麦对话时感叹之言;笔者幼年闻之于曾为李氏幕友的乡前辈)。受制太多而难展所长,终以悲剧人物收场。周、李二人都是办「外交」而受制于「内交」,夫复何言!
至于笔者曾为之作传的外交长才的顾维钧先生,到头来只能算是个不世出的「技术官僚」(technocrat),博士帮首。其在历史中浮沉,终难望李、周之项背耳!
鸿章在甲午战争时以「一人而敌一国」(梁启超语),兵败;全国诟怨竟集矢于李氏一人。拳变前夕,李被下放,避祸于广州。拳乱既作,举朝上下(包括鸿章自己),又皆知折冲樽俎,和戎却敌,仍非李不可。因此自六月十五日起,匝月之间,懿旨圣旨诏书十下;促鸿章回京,撑持大局。这时长江二督张之洞、刘坤一也深知才有不敌。为撑持此危局,必要时他二人宁愿拥戴李鸿章出任民国大总统。事详前篇。
鸿章此时一身系国族安危。他在广州奉诏时,华南震动。两广臣民和香港英督均深恐鸿章一去,华南将不免动乱而群起挽留。李氏自己当然也知道,此时朝中西后与满族亲贵四人帮沆瀣一气。他这个「二虎」之首,一直被他们公开辱骂为「汉」奸的「李二先生」,何能与这群无知而有权的「妇人孺子共事」,所以他在广州迟迟其行。但是中国将来与八国媾和,鸿章势必首当其冲,责无旁贷,因此他在广州,对内对外都要大搞其「水鸟外交」(duck diplomacy 水上不动,水下快划)了。
【附注】义和团所要杀的「二虎」共有三人,李鸿章、奕劻和荣禄。李实居首。奕、荣二人则互补第二名。
首先他要知道当时中国驻列强使节是听朝中当权的四人帮的话,还是听周总理的话。幸好这些使臣如杨儒、罗丰禄、伍廷芳都是他的老班底,没有做风派,更没有变节,他可以如臂使指。对列国政情了如指掌。为争取外援,他甚至不惜假传圣旨。
【附拄】笔者在美国原档内发现,七月二十日中国驻美公使伍廷芳曾向麦金莱总统亲递由光绪具名的《国书》一件。情辞恳切。大意说大清时局失控,举世交责,至属不幸。他恳请望重全球的麦金莱总统能作一臂之援,号召各国恢复旧好,云云(见美国务院公布一九〇一年「对外关系」原档)。这件《国书》显然是李鸿章伪作。盖北京此时不可能颁此国书,而国书日期为七月十九日缮发,翌日便抵华府更无此可能。清档中亦无此件。
第二,他要摸清自己朝中的老底子,看四人帮的控制究竟深入到何种程度。幸好这群小亲贵原只是一群浮而不实的高干子弟。乱政则有之,控制则未必。他们对那些老谋深算的老干部的水鸟政策,是莫名其妙的。(文革期间那个四人帮和这个四人帮,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鸿章很快的就与奕劻、荣禄甚至慈禧建立起秘密管道来。奕劻、荣禄原都是李的政敌,但此时救命要紧,他二人暗中对李鸿章是言听计从的。他二人对西后的私语,其影响力亦不在载漪、载勋之下。
这时北京对外的电讯己断,但北京与济南之间的传统驿马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仍可照跑。往返一趟需时六日,而济南在袁世凯治下,与各省会各商埠,则电讯畅通。所以华南各地与北京往返讯息需时八天(见李鸿章与驻沪美国总领事古德纳谈话记录,载美国「国务院原档」一九〇〇年八月二日古氏对国务院之密电)。鸿章并派遣儿子经述长驻济南,观察京津并监管电讯。因此,李氏对国内外讯息的掌握,都相当正确而完备;可说是达到知彼知己的境界。七月十六日鸿章自袁世凯电报中得知慈禧已任命他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重任,七月十七日遂力疾北上,二十二日抵上海,就正式进入外交前线了。
棋高一着,逼手逼脚
笔者在前节已交代过,庚子年间列国对华外交是各有其既定政策;他们在彼此之间是互争短长,永不罢休的。可是他们对中国朝野的反应如何,则一向是耳边风,绝不买帐的。中国的外交家,纵使本事通天,你所可能做的,至多只是在他们之间,搞一点挑拨离间的工作,使他们鹬蚌相争,你收点渔翁之利。所幸的是他们之间的鹬蚌之争是永不休止的,而我们的李鸿章(周恩来也是如此)却正是个搞以夷制夷闻名世界的高手。
笔者落笔至此,心有余酸。盖二次大战之末,当罗、邱、斯三人在「雅尔塔」会商支解中国时,罗氏忽然良心发现说:「我们还没有通知蒋介石呢!」斯氏莞尔说:「我们三个人决定了,蒋介石还敢翻案?」果然蒋介石不敢翻案,而蒋氏之下的几位,却又是只想承旨做官的政客,因此那片大于台湾四十四倍的外蒙古,就被他们不声不响的断送了。——李鸿章这个「封建官僚」,还没有这样窝囊呢!
所以当李氏于七月二十二日在上海登陆时,那些作贼心虚的列强外交官总领事,怕他挑拨离间,几乎对他一致杯葛。海约翰虽然对老李不无兴趣,一再训令古德纳与李鸿章接触,而古氏这个小班超却大不以为然。他一再向上级顶嘴说:你们在华盛顿认为李鸿章是个政治家,我们(指列强在沪的外交圈)在此地都知道他是个老奸巨猾、专搞挑拨离间的大骗子呢!(见上引「原档」,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七日古德纳致海约翰之密电。)
对老李挑拨离间的伎俩,最感恼火的莫过于那位急于要把中国瓜分的法国殖民部长了。他后来曾特撰长文,警告法国朝野。千万要提防李鸿章的挑拨离间,并大声疾呼说:
李鸿章之分化联盟政策已着成效。中国驻外使节在鸿章指导下,破费活动。对俄秘密交涉;对美法请求调解;对德国道歉;对日本动以种族情感相召;对英以长江商业利益之保护为词(把入侵列强挑拨离间得七零八落)(见前引《李鸿章年(日)谱》页四二四,转引自 ECHO CHINE 及《字林西报》一九〇〇年九月十二日。)
我们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在这儿是被那位一心要瓜分中国的法国殖民部长说对了。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李为扶清保国,除掉老奸巨猾、挑拨离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这位法国殖民主义的大总管对老李这一套也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的看他去「挑拨离间」。老合肥倚老卖老,阴阳怪气,也从不讳言。各色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也哭笑不得!朋友,搞外交、搞国际政治,原来就是赌博,就是下棋嘛!——棋高一着,逼手逼脚。你下不过老头子;你对老头子,就哭笑不得。
弱国未必无外交
古德纳这个小班超对老李原有极深的成见,也对他处处设防。但是这个手扶大美伯理玺天德敬赠的拐杖,脑后拖个猪尾巴,呵呵大笑,蹒跚而来的中国老头子,可不把这个小洋人看在眼里呢!他出言不逊,口口声声「你们的康格,和康格的老婆」怎样怎样。
略通汉语的古德纳认为这老头太不懂外交礼貌;那位中国翻译也顿感尴尬,乃改译为「康格公使夫人」如何如何。可是也略通英语的李老头子却大声改正他说「瓦壶、瓦壶」(wife,wife),弄得古德纳啼笑皆非,奈何他不得。(笔者幼年即尝闻这一则「李鸿章轶事」,原以为是好事者所编造。谁知后来在美国档案中发现,竟实有此事。见上引「原档」,一九〇〇年七月二十四日古德纳致国务院密电。)
李鸿章这次到上海,原是有备而来。至于怎样对付这批小帝国主义,他是胸有成竹的。他知道海约翰曾于七月三日向各国送致「备忘录」。重申美国在此次事变中对「门户开放政策」的坚定立场,并突出保证中国之「领土完整、主权独立」。此一文件以「循环照会」(circular note)方式通知各国;各国毋须覆文。按国际法规,受文国如不适时提出异议,则被视为默许。此备忘录即有「临时协定」(modus vivendi)之约束力。(参见美国务院公布之一九〇一年「对外关系」档。)海约翰此一 modus vivendi 之提出是得到英国全力支持的,而美国此时在老麦克阿瑟将军(道格拉斯之父)指挥之下的驻菲美军亦有七万五千入之多。故海氏提出之照会,俄德法日意均不愿说半个不字也。
根据此项重要的外交情报,李鸿章也就制订了应变的腹案。为着贯彻他自己的策略,他首先要折折这批小洋人的骄气。在拳变期间,华人对洋人的态度是走两个极端的;义和团和四人帮对洋人是悬赏缉拿、斩尽杀绝;互保区臣民和「二毛子」,对洋人则奴颜婢膝,一恭三揖。一个小小美国总领事,把个中国宰相也不放在眼里的。所以老李要折其骄气,使他服服贴贴为自己传话。说也奇怪,自此以后,古德纳纵是在他的密电里,对老李的态度也大为改变。
李鸿章当时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