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也。明乎此,我们对当年袁世凯在朝鲜,打拼些什么?又如何个打拼法?就可思过半矣。
「唯利是图」竟成国际道德
须知朝鲜当年的一切,正和中国国内一样,政治、社会皆在青黄不接的「转型」期中。
首先在宗藩两国的朝廷认知中,「朝鲜为大清之属国」(早期韩政府向列强行文的国书上,便是如此自称的)就含意不明了。——吾人今日读史,尤其是今日南北韩人民读史,读到这一段,那真是深恶痛绝,认为韩王何以如此下贱。这种心理在现代史学上便叫做「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了。吾人读史治史,不可以为时不过百年的「现时」价值观念,去强奸古人。遥想当年势能九合诸侯的齐桓、晋文(现代的罗、邱、斯),不但不以「大周属国」为耻;且以大周属国为荣。韩「王」自称为「天子」属国,已逾两千年。日本且一度以不能为天子属国为耻,而痛恨韩人之横加阻扰呢!
朋友,我们东方的政治哲学,是以伦理学为基础的。它是不鼓励以「国」为单位,去搞「种族主义」和「部落战争」的。我们的孔孟之道是「敬天法祖」,要统治者知「天命」、行「天理」、做「天子」,有教无类;看到「百武彗星」横行太空,「天意」示警,要下诏罪己,认为朕躬于「德」有亏。大明亡国时,许多三韩士子,也搞「反清复明」。认为满虏爱新觉罗,入主中国,其「德」不足云云。余读韩儒所撰《热河日记》,真是感慨良多。总之,咱东方政治哲学,自孔孟而后,主旨是「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这虽是个通天大牛皮,但是吹牛皮的政客(包括我们的蒋总统、毛主席),至少还「要脸」。
西方的政客,尤其是搞国际外交的政客,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脸」。绝口不谈「仁义」,公开的唯「利」是图。
就如这次海峡危机吧!美国政府送来两组大炮舰,气势凌人。你问它所为何来?山姆大叔本可吹吹牛嘛:咱为维护民主,伸张正义而来!——多冠冕堂皇啊!它不此之图,在国内宣传的主旨,却是曲不离口的「维护American interest; American interest!」(为着美国的利益!美国的利益!)它不如此宣传,便会使美国选民,怪他们政客「师出无名」——下流吧!
其实西方古代的政治哲学,也并不如此。这种下流哲学实始自白色帝国主义兴起之后的代言人马基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1496~1527)。「马基维利主义」一出笼,有能力的西方的政客,都变成「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孟德了(威尔逊博士可能是少数的例外)。——毛泽东很欣赏尼克松。就是因为尼克松「美国利益」不离口,反倒是一个坦白的真小人。——其实毛公有所不知,自马氏哲学(包括马基维利和马克思)风行之后,伦理学中的义利之辨,已经换了位置。我们孟夫子所讨厌的这个「利」字,在现代西方伦理学,尤其是政治学中,早已变成了一个「道德名词」(moral term)。因此「保护你自己的利益」(Protect your owninterest),以至保护你国家的利益,便反而成为道德哲学中,至高无上的道德教条了。——今日起康德于地下,他的「绝对命令论」(categorical imperative)应该也有新的内容了。
五帝窥韩的底牌
这种殖民哲学和侵略行为,就把在清末民初政治社会也在急遽转型的朝鲜,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首先它分化了韩国的朝野,使其分裂成保守派、维新派、激进派。各派分别搞亲清、亲日、亲俄、亲英美法,各是其是,动荡不停——但是却依人作嫁,很少能取得主动。
环伺的帝国主义之中,野心最大,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日本了。日本搞的是百分之百的当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其目的和手段大致是:首先大量移民和扩展商务,从根本做起——其时日本旅韩侨民为华裔的十二倍;商业大致是华商的四倍。接着便大量扶植金玉均等亲日派,得机发动政变,组织亲日政府,割断中韩之间的宗藩关系。最后勾结法国,各取所需——法国占领安南;日本占领朝鲜。——可是日本那时实力未充。它两次发动政变,都受制于袁世凯,末得逞。日本之勾结法国亦为李鸿章所阻。李虽然在「中法战争」(一八八三~一八八五)中,丢了安南,他却能以夷制夷,利用英国,缓冲了日本。对访华的日相伊藤博文作了主权性的让步,许日以平等地位;但在朝鲜现场,却不遗余力的支持袁氏,把日本势力赶出藩国。维持了中朝的宗藩关系,直至甲午战败为止。
第二个觊觊朝鲜的便是俄国了。但是和日本一样,它得先挖中国墙脚,扶植亲俄势力,才能深入。这一阴谋也受制于我们的「小钦差」而中途泡汤。详情可参阅陈、侯二氏之巨著。
英国此时志在西藏、九龙、长江各口岸,和山东沿海。对韩则不欲打破中韩「宗藩关系」之现状。盖「朝鲜为大清之属国」,终较朝鲜沦为日本或俄国之殖民地,对英为有利也。因此驻韩英使厄士顿(W。G。Aston)虽认为袁世凯太跋扈而主张朝鲜「独立」;驻华英使巴夏礼(Sir Harry S。 Parkes)这个火烧圆明园的老牌帝国主义,反而暗中协助李鸿章以遏阻法国和日本的勾结。另外他更鼓励英籍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Sir Robert Hart),遣送一位德裔老帝国主义摩伦道夫(P。G。Mollendorf),去朝鲜协肋袁世凯整理韩国税收,加强海关监督。有着英德两强背景的摩老日耳曼,在朝鲜表现得比袁世凯更为跋扈而有效率。韩廷因此税收大增,袁世凯所训练的五千亲军,也军容大振。足令日俄使臣,均为之侧目。
最后就是美国了。我们的蒋老总统说得好:「美国也是帝国主义。」这个青年帝国主义,首先要统一北美,视为「天降大任」(manifest destiny);次要独霸南美,名之曰「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内战后目光渐及远东,终于占领了菲律宾。在这一系列扩张行为中,也出了不少的小帝国主义者。英法联军时的美公使伯驾(Peter Parker),和八国联军时的美公使康格(Edwin H。 Conger),都是力主占领台湾的老牌帝国主义者。后来台湾给日本占领了,老美好不懊悔。——这时五帝窥韩所共同讨厌的人物便是袁世凯。美驻韩公使孚特(Lucius H。Foote)向不承认中韩之间有什么「宗藩关系」。因此他一有机会便要质问:「袁世凯算老几?」这时孚特的态度是绝对亲日的。他倒不是要把朝鲜送给日本人做殖民地。他主要是讨厌在朝鲜以主人自居的「中国人」。「中国人在朝鲜算老几?」这才是决定美国人对中韩关系的基本要素——其情况与今日如出一辙,真是「历史比小说更有趣」。——以上便是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在朝鲜半岛耍弄帝国主义国际政治的底牌,而他们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们小钦差袁世凯赶出朝鲜。
最后就要谈到中朝两国关系的本身,和袁世凯在朝鲜所作所为的历史意义了。
一个现代「班定远」的失落
前节已言之,袁初到朝鲜时才二十三岁。但是在其后两年中的表现竟弄成支撑韩局,「非袁不可」的局面。——读者知道,武昌起义后的政局,也有一段「非袁不可」的时期(详见下篇)。那是第二次。在这第一个「非袁不可」时期,二十六岁的袁世凯并无心恋栈;他的堂叔袁保龄也劝他不要干。他在一八八五年二度去韩时,是李鸿章勉强他去的。李鸿章何以强人所难呢?那是因为偌大的中国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支撑韩局——有传统训练而大魁天下的张謇(一八五三~一九二六)状元;有欧洲留学归来,精通数种西语的文法大家马建忠(一八四五~一九〇〇),他们都是吴长庆之下的要员,有在朝鲜工作的经验,但是他们都干不了这差事呢!
李鸿章是精明的,知人善任。他认为应付朝鲜那个复杂的局面,量材器使,非袁不可。这不是李鸿章的任用私人吧!后来因为忌袁者众(包括张、马),朝廷派有边事经验的吴大澂(胡传的上司,久驻宁古塔)去加以詧查。吴的报告是正面的。他认为世凯是不世奇才。
按理朝廷派往朝鲜去主持要政的,应该是个钦命大员(钦差)。但是袁老四才二十六岁,又没「功名」。因人设官,他只能戴个「三品顶戴」;官阶只能当个「商务委员」,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之下的一个附属机关,不能代表大清皇帝。
可是这个娃儿小官的权责,那可吓坏人了。第一,他手握重兵。掌握由他一手训练、用德式操法、欧美配备的朝鲜亲军五千五百人——这种现代武装,小站之前,中国都还没有呢!韩王李熙在阅兵之后大为赞赏。他要封世凯为全国陆军大统领(大元帅、总司令)。世凯固未谦辞,而阻力却出自国内。李鸿章怕他太招摇,会引起国际反感。袁只顾整理朝鲜;而李则困于中法战争,在搞其以夷制夷也。
第二,世凯替韩廷整理财政,亦大有成绩。李熙对世凯的忠诚服务称赏之余,竟根据咱中韩老传统,赠世凯「宫姬」美女四人,以示姻娅之情。四人中有一姬为韩国贵族,李熙之内戚也。一人早死,存者三人成为世凯之第二、三、四房如夫人。其后共生子女十五人(七男八女)。世凯次子克文即三姨太金氏所生。克文之第三子,即今日名物理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之袁家骝教授也,夫人则名扬海内外之原子物理学家吴健雄教授也。
家骝幼年颇受祖母宠爱。余尝戏问家骝兄:「祖母也说汉语吗?」
「啊,说得很好呢!」
我又戏问曰:「大脚呢?小脚呢?」
袁教授说他祖母晚年常卧病在床,总是盖着被褥。大脚小脚,就不知道了。
那时在韩国的宫廷之内,大院君与国王李熙的父子之间,以及大院君与闵妃的翁媳之间,都时有争执。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