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老蒋得罪了「天下英雄」
北洋舰队里的下级军官和战士水兵炮手们,士气之高是可以理解的。海军那时是我国唯一的一支现代化武装。亲身参预此一新式武装的青年战士,无不感到光荣和自豪。其情况正和我国抗战前,以及抗战初期的空军一样,有志青年真趋之若鹜。笔者自己在青年期,对空军即非常向往。曾有三试三北的悲壮经验。当时眼见青年伙伴,通过体检,献身空军。我对他们的向慕之情,至今难忘——这些伙伴多半都是一去不返。把他们那无限美好的青年生命,献给了祖国!
我国空军当年士气之高,作战之勇,牺牲之大,史有明文,也有目共睹,无待多赘——大清帝国当年海军,正是如此。
下级战士,披坚执锐,豪情万丈,他们是知己不知彼的。
高级将领便不然了。他们是知彼知己。眼看敌人的军备,早已超越我们;而我们朝廷之中的贪官污吏,舍黄海不要,还要在颐和园内雕其「石舫」,办其「海军」。眼看日人咄咄进逼,大战迫在眉睫,而我军炮慢船缓,既乏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如何得了 ?日夕念及,能不五内同摧?!
朋友,你我如处此逆境,如何奋发,而况当年无知的言官御史,他们既不敢批评太后,亦不敢詈骂醇王。终日只抱着个他们并不了解的海军将领丁汝昌、刘步蟾,作辱骂和讥笑的对象,揆诸情理,岂可谓平?(上引《论文集》中,庄吉发先生的宏文页一六七~一九四,便颇值一读。也颇能发人深思。)
再者,那时刚练习「亲政」,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小皇帝,对宫墙之外的世界,原不太了解,但是在翁同龢一批近臣的影响之下,也成为主战派的核心力量。皇上有所不知,当时大清帝国的基本问题,都扎根于宫墙之内。宫墙之内的问题不解决,则宫墙之外的任何维新变法,都是肤浅的、治标的。万岁爷尚在童稚之年,见不及此。他插身其间,便慢慢地形成一个以翁同龢为中心的「帝党」。而帝党的主要政敌,便是那以李鸿章为首的「后党」。帝后之间倾轧起来,倒霉的便是国家和人民了。当时一些文士所做的比较高雅的「顺口溜」(和今天一样),说什么「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就指的是这个帝后与翁李之争。李鸿章自知其陆海军的无能,不敢轻言对日作战。朝鲜问题发生了,他一意拜求帝国主义的俄英两国出面调解。后党的李鸿章愈是畏葸主和;帝党的翁同龢便愈是坚强主战。在这一情况之下,老太后也相信大清海军既是世界八强之一,打不过红毛番,至少打得过东洋鬼。所以她老人家倒没有李宰相那样儒怯。东洋人要打就打嘛,女老板要打,男伙计怎能抗命,王家俭、王尔敏两教授对老李都颇有正论。
在帝党方面,那个小学还未结业的小皇帝,其主战却不在师傅(翁翰林)之下——翁是他的老师。他对老官僚李鸿章的畏首畏尾。则大不以为然。老师的话就益发有力了。
再者翁李之争,还多一层个人恩怨。
原来在太平天国之乱时,淮军奉命增援苏杭。这批只想「顶子红」不怕「颈子红」的陈胜、吴广,一旦打入「天堂」,猪八戒游上海,乱来一泡,是可以想象的。那时受祸最深的当然便是苏常一带的地主豪绅了。
但是这批地主豪绅,原都在长毛久治下自保身家的。长毛又岂是省油灯?——这也是咱们中国人的特性吧!对统治者自会拍马溜须。因此这些地主豪绅,对长毛也是歌功颂德的。这种「德政碑」纵迟至今日,仍有耸立街头者。碑上题名自然都是各地的头面人物,工农不与焉。可是一旦长毛革命政权崩溃,这些碑上留名的头面人物,就有「通匪」和「匪谍」之嫌了。由于「通匪」或「匪谍」案子而被警总抄了家,你又能到哪里去「按铃控告」呢?倒了长毛,发了淮勇(湘勇),倒霉当然都是老百姓,尤其是那些「父子宰相、叔侄状元」的阀阅之家和他们的宗亲至戚了。但是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诉。这样反应到朝廷里去,就变成翁李不和的私人情结了——翁师傅对李宰相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所以近百年来,日寇之谋我,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在我们抗日阵营里,便不那么单纯了。对最上层的领袖们来说,「抗日」往往变成个政治皮球,让他们踢来踢去。
今日青壮年读者们哪知其详?然吾辈老头过来人,回首当年,固知除我辈当时青少年的学生和军人,喊口号出诸肺腑之外,有几个官僚政客党官和失意文人(除掉「少不更事」后来坐了五十年大牢的张少帅」,有几个喊抗日口号,不是为着「倒蒋」(或捣蒋)?——出难题让老蒋过不去呢!「不可战而战,以亡其国」(陈布雷有名的八股巨著);先亡老蒋,让大家都出口气再说。
这在清末,就要由老李来背其黑锅了——打败仗,反正是老李一个人的责任!
何以造成了这种局面?除掉民族劣根性之外,便是转型期的末世社会,没个规矩绳墨之可言。再说下去,那便是老李老蒋也不是好东西。他们纵横捭阖、抓权揽位;享荣华、受富贵;扶植死党、包办朝政得罪了「天下英雄」!
在这方面,那位和稀泥的周宰相,就比李蒋二人的人缘好得太多了。周氏之死,曾引得天下英雄、英雌,一掬同情之泪。冰心女士誉周为「二十世纪第一完人」,固嫌过分;我的一些朋友们,骂周有「妾妇之行」,也是太偏了点。周公逝世时,笔者亦曾有诗悼之曰:「岂忧邦国成孤愤?究为黔黎辱此身!」受胯下之辱,作妾妇之行,为的是保护千百位无辜人士的身家性命,为的是仰首哀嚎、嗷嗷待救的亿万生灵,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血肉之躯,舍身而饲虎,固亦大丈夫之行也。子曰:「大德无亏,小节出入可也。」则史家臧否时贤,不能只搞小我的「孤评」。我们对那「自有是非」的社会「公论」(public opinion),也应该在考虑之列。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七日脱稿于台北南港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五卷第三期
三、为黄海血战平反
为着纪念甲午战争一百周年,在刘绍唐兄的嘱咐之下,笔者已东扯西拉的写了好几万言,至今还一枪未响,那还成什么战争呢?事实上这问题正在此。
什么叫做战争呢,西人有言曰:「战争」者,「政治」之延续也。不知「战」前的「政治」,空谈「政」后的「战争」,小儿科也。《汉书》上说:「曲突(烟囱——日本人至今还把烟囱叫烟突子)徙薪者无闻泽,焦头烂额者为上客。」——人家说他家的烟囱太直,要失火,应把柴木移开,他不听。等到真失火了,那些焦头烂额的救火队员,反倒大吃大喝。
我国的战略家,也强调「庙谟」;强调「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诸葛孔明在「羽扇纶巾谈笑间」,大江之上已「樯橹灰飞烟灭」。关张赵马黄跑断了腿,终不若大战略家,扁舟之上,轻挥羽扇也。——隆中一对、天下三分,岂偶然哉?!
甲午打败了,那位责任最大的「李二先生」,被御史们骂成「汉奸」。朝廷也把他摘掉「三眼花翎」,剥掉「黄马褂」,留党察看。
朝中无人了。西太后不得己,又把小叔子恭王奕䜣找出来,收拾烂摊子。不久,恭王也病死了。奕䜣弥留时,太后着人去问「何可继者」,曾提到光绪的老师翁同龢。恭王摇摇头说:罄南山之竹,难书此大错。他责怪翁同龢不该主战。——不可战而战,一战而败,八强之一的纸老虎被拆穿,列 强就开始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 」(spheres ofinfluence);接着就要「瓜分中国」(cutting the Chinese melon)了。
最近老同班黄彰健院士与笔者咖啡叙旧,提到「甲午之战」,彰健也喟然叹曰:甲午之败,影响太大了。大清帝国就垮在这一战。黄公是当今搞甲午下一「阶段」历史「戊戌变法」的权威。从「戊戌」(一八九八)回看“甲午”(一八九四),则这一战是败得太惨了。它也是大清帝国最后崩溃的关键所在。
炮上晒裤,太监阅军
这一战,当然李翁二公皆责无旁贷。不过,他二人究竟只是两个个体人物。英雄未始不可造时势。但在那个排山倒海、文化转型的客观潮流中,少数个体英雄,究不能使「历史三峡」改道!
关于历史三峡的具体情况,「身在此山中」的峡中舵手、梢公不知也。但是百余年后的历史家,乘着小飞机,于巫山十二峰之上,飞来飞去,俯瞰江流山势,就一目了然了。——笔者前些年游美西「大峡谷」(Grand Canyon),乘了一架小飞机,穿峡而行,即有此切身经验。我国的三峡,至今还没穿峡飞行的设备。笔者亦尝乘轮而过。在船上摇头四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仰看神女,坐井观天;哪知历史三峡的全貌,是个什么样子呢?
笔者不学,尝一再强调我国现代化运动的「阶段性」。我国现代化运动的「第一阶段」便是洋务阶段,也就是科技现代化的阶段;甚至也可牵强地叫做「四化阶段」,而在这一阶段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便是李鸿章(一八二三~一九〇一)。李鸿章搞「四化」最大的表现和成绩,便是他的宝贝「北洋舰队」——从无到有,老李在二十年中把古老落后的中国,在军事科技上提高到世界「八强之一」。成绩不差呢!
四十年前我的老学长窦宗一(仪)教授,开始撰《李鸿章年(日)谱》(香港友联一九六八年出版),我就随他学习,巨细靡遗,兴趣盎然。自此此书便成我的「三上读品」(枕上、厕上、车上)。三十年来把宗一赠书翻成一团纸球,读犹未辍。
近年我母省安徽且设有专门机构研究李鸿章,并正编撰出版「全集」。余亦忝为「顾问」,尾随学习,并拜读不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