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跳。”
采蘩听到那声音便是一僵。回身望,从北面齐人高的茅草丛中突然亮起无数火把,烧金了一角夜空。半圆月顿时失色。春日居然刮大北风,飞乱了她半干的乌,她将它们撩到耳后,冰眸看清那道身影。
他的袍如玉,风吹簌簌,染了火色。玉冠飞龙,面颜覆金,温和的神情却在这样的火光中殆尽了,似寒鸦冷山下的鬼魅。
采蘩不语,只是握紧了拳。
阿慕在船头,手上一打桨,船身转向,由他直面向琚。
三公主的呼声渐弱,吃水渐多,越来越频繁得浸没于顶。但,能救她的人,要么还远,要么不在看她。自出生就高高在上,想不到有朝一日成为蝼蚁,没人在意她的命,甚至连她已经奉献了一切的,以为会待她如宝的男人。
那男人只抬了抬袖,身后黑压压全都是弓箭手,铁尖闪森然,但箭未上弦,暂处于气势汹汹的准备阶段。
“如果你跳,大概要万箭穿心。”他道。
采蘩仿佛没听见这话,叹口气。“阿慕,把三公主拉上来。”喜欢向琚的女人都可怜,不过她不是可怜三公主才救人,而是三公主的命还有用,这里毕竟是西穆王营。
这时的采蘩没从刮冷的北风中嗅出西穆易主的味道。
“五公子说将我万箭穿心之时,眼里好像没有你的未婚妻。听说西穆王是你操纵的傀儡,但在别人的地界上说话行事还是要小心得好。”东面晃来很多火把,营军再被惊动了。
三公主俯在船板上猛咳水。和采蘩一样也从头湿到脚,却狼狈万分。然而,却把采蘩最后一句话听进耳中,刹那抬起脸,神情诧异。她知道父王一向怕北周,却从南陈那边得到不少好处,以为是一种权衡,从未想到傀儡二字。
采蘩看着三公主吃惊的样子,可没有安慰她的想法,“就好像一窝猪。每天吃饱睡,睡饱吃。不知道自己被养肥了是要上饭桌的。三公主,你的亲亲未婚夫今晚显然要吃猪肉了。”
三公主满面不可置信,趴上船沿,“五郎,救我!”
向琚却不看三公主一眼,只对采蘩说话,“倒不用把自己比成一只猪。”西穆王已是弃子。而他不像祖父,认为三公主有当王的本事。哪怕是傀儡,也得有自知之明的脑子。
采蘩不争论。“五公子来得正好,我本要走了,看到你才想起来,你拿着我的婉蝉没还。那是我夫君与我的定情之物,烦请还给我。不劳君亲送,免得不小心也落了水。”
向琚手上多了一物。乌沉的鞘,出鞘的匕短而锋利,浓墨一般不吸月光,正是婉蝉。他将匕反复看,送入乌鞘,突然扔了出来。
向琚不会武,这湖的南北虽短,却也没那么短,他的力根本不能将婉蝉抛到船上,当然他也不想。采蘩眼睁睁看着婉蝉坠进湖中,溅出一朵银亮的水花。婉蝉是她的护身符,她想要一辈子珍藏的,如今痛失。她咬牙,清冷的眸子中仿佛燃起两簇火。
阿慕看出采蘩痛惜,当下就要跳湖去找。
“阿慕,不用去。”采蘩却拉住了他,“不是找婉蝉的时候。”命在弦,而她亦非当初惶恐无措,看到旧识的影子就怕得要命的人。
“把船慢慢划回来,谁都不会成为猪,更不会尝到万箭穿心的滋味。”向琚要活捉采蘩,不为私心,但为此战胜负。因为他很清楚,独孤棠会为了这个女子豁出性命。独孤棠死,他便赢了。
“谁敢动我妻一根头,我将他万箭穿心。”
采蘩立时转过身,眼中的火熄了,面上起一层明亮的笑意,连声音也带了欢快,“独孤棠,你打算等我变成箭猪才出来么?”向琚前向琚后,截然不同两张容颜。
向琚的目光越幽暗。
南岸立一挺拔男儿,能撑天地之感,即便看不清他的面貌,但气魄惊人。峭冷的风绕他周身就柔缓了一样,吹翻那面蛟旗,却吹不动傲骨。他背上那支宽剑,似能劈星斩月,吸暗了南岸的夜空。
然而,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却为心爱的女子叹息,“你能不能偶尔听话一次?”船上三人,三公主剔除,只有她和阿慕。其他人不在,央不会自作主张,肯定是她。以为保护她是小事一桩,护送鹰王却很大事,把人送去支援。
“人算不如天算。”采蘩笑音阵阵,好了,死都能看见独孤棠在眼前,无憾。
“这倒是,我也烦了走一步算一步,不如一战。”独孤棠这话就是说给向琚听的了。他内力深厚,特意提气,话音如波纹层层,令对岸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一战,我给你一战!”向琚双袖翻上,弓箭手齐齐拉满了弓,“你的命,你妻的命,我全要了!”
独孤棠却丝毫不急,“难道只有你有那么多弓箭手么?”突然一声长空啸吟。
西面呼啦啦也亮了起来。四方旗大舞,身穿北周兵服,臂袖上也有四方二字,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的弓箭手开弓对准了向琚。
向琚不及想,又听东面喧哗。看过去,不禁皱眉。原本排列整齐的东营士兵被数条火龙冲散,而且西穆的溃败几乎是立刻的,就像秋风扫落叶,四方的军服渐渐在湖边站定。
向琚看不懂,采蘩也糊涂。怎么回事?突然哪儿冒出来那么多四方?尉迟觉和央的四方军不是已经被围困了吗?
“独孤棠,你当我家掌柜时说算学不精,我四哥特地送你入望山书院,这真是养虎为患。你用所学来还恩情?”向琚神情凛冽。
“五公子刚才还要将我妻万箭穿心,现在来说恩情是否可笑?五公子用我为掌柜掌事,我也尽心尽力当过掌柜掌事,你得力我得银,平等交换,已没有欠和还。”独孤棠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湖面,“你我如今面对面,是敌我之分,出手便是取对方性命,恐怕不能容情——”
尾音拖长,独孤棠突然飞身而起,直落向湖面。眼看要入水,他竟打出一块板,借力腾跃。如此三跳,落在船上,将采蘩拉紧在身侧。
再出乎向琚的意料。
“为你万箭穿心又何妨?我数三,尽力吸气,这次一定当听话的姑娘。”
他的声音轻轻敲入她的耳鼓,采蘩笑,悄悄牵了他的大掌。如今的她不愿意依附男人生活,但在生死关头,他同她并肩而立,她觉得拥有了一生的幸福。她还听见向琚在喊放箭,听得出其中的气急败坏,却似乎离她和他那么遥远。
她只看到他的笑,看他数到三,她听话吸一大口气。感觉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护了她的头,抱得成了不可分离的一体,侧落入水。
眼前刹那漆黑,有不明物或近或远落水出气泡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箭。心陡然提起,怕他中箭。然而她刚动了动,便感觉又能呼吸了。
“这位姑娘,我跟你说过要听话了吧?”
“你没事?”采蘩睁开眼,现原来是船翻过来了,正罩在头顶。湖水与船底之间尚留一些空气。
“没事。”独孤棠向后看了看,“阿慕也没事。”
咚咚咚,几只箭头钉在船底板。好处是,射出洞来有空气,可以呼吸。坏处是,保不准有个天生神力的,整支射穿,正对他们其中一个脑袋。
“独孤棠。”采蘩再开口。
“我知道,你要说我轻功差,不能带你踏波无痕。”独孤棠这算是刀光剑影中谈笑风生,“不过,不是我说,你有点重。”
“呃——独孤棠,我本来没想提你武功不好这茬,就想问下一步怎么办而已。结果,你说心里话了,挺好,夫妻之间应该无话不说的。”说她重?!他那破功夫她都懒得提了。
阿慕在后面感觉空气起寒流,心想这对夫妻不会就地掐架吧?清清嗓子要劝一劝,谁知听见独孤棠笑,接着采蘩也笑。搞半天,这是人家夫妻的相处之道,在脑袋顶上飞万箭的时刻,该说,说,该怪,怪。
“现在我们借船往南岸游,船彻底浸水之前潜游。阿慕,你管自己就行。”独孤棠感到船正往下压。
“三公主呢?”采蘩突然“良心现”。
独孤棠但说一句,“那是向五郎的事。”
万箭穿心,最终穿了谁的心?
老天爷没法回答,必须得问向五郎。
第455章 战?不战?
三人上了岸,立刻就有一排兵士以盾相护。在自己确定安全之后,独孤棠才将采蘩放开。
采蘩望向湖面,只见两边都用了油箭,燃油的火就像压下的星空,如星辰坠落。她进过北齐,看过十万八万兵马的军营和边城,曾经放天灯散五色纸,准备战场。但她没有亲眼见过一场战。真刀实枪,对面就是生死之敌。
现在见到了,心中只有一种感情。震撼!
天空从北角烧起的,现在四角都烧卷了,就像让风吹起的风筝,每一条边都弯了进去,而燃出星灰,划过去的道道火痕,似埋在风筝纸中许久的烟花线,点起的是瞬间璀璨,如这湖边每个生命,有些燃尽了,有些还在燃。
仰望很动人心弦,平望却惊心动魄。火光一片一片落,人一片一片倒。火落不完,人也倒不完,全都争先恐后,不知道是慌神,还是无畏,生死之前连眨眼的犹豫都没有。惨呼,闷声,伤了,丧了,血淋淋的残酷。
看一眼,很压抑。看久了,便麻木,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不关心。只有上峰的一道军令,只有以血还血,一双杀红了的眼。
值得钦佩的是,向琚并没有离开这片战场,他和独孤棠的位置仍正对相望,两军交战,主将的战气决定士气。所以,这场战看不到结束,似刚刚开始。
“小妖,带采蘩走。”独孤棠无意让采蘩看到结束。他领兵,从不在帐后空指挥,是站在最前沿阵地的将。因此他不想有顾虑,也不想被牵挂。
麦子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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