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停了停,深吸口气,又换了一段唱词:“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这一段,却是《牡丹亭》。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李玉接过轻轻唱了起来,痴痴看着榻上那人,眼泪扑簌簌落下,声音渐渐哽咽,终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这些唱词,是她以前还是官家小姐的时候,悄悄瞒着爹娘,偷偷看了记住的。后来家里获罪,她被充了营妓,分到锦衣卫缇骑四密营的地字营。这几段唱词,她只唱给那双眼睛的主人听过,有些曲调,她故意转得怪一些,只觉那样反而好听。
那几个日夜后,李玉曾做过无数美梦,那双眼睛的主人为她赎身落籍,然后双宿双栖,却不料等来的,是当任指挥使钱彪选中她转到谛闻司作女间的噩耗。
“你歌喉极好,人又出挑,只做营妓未免可惜。”龙峻冷漠的声音轻轻响起,仿佛极远,又似极近,“当时钱彪钱大人扩充谛闻司需要女间,着我在营妓里挑选,我正好经过屋外听见你唱曲,回去便举荐了你。”
李玉闻言,像是被人在头上敲了一记闷棍,双手颓然垂下,身子晃了一晃,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龙峻。她眼里俱是泪水,看起来榻上那人的面孔有些模糊扭曲,耳边听他一字一字冷冷说道:“怕你因情分心,十五年前的那个人,已经被我杀了。”
李玉顿感整个人都被掏空,徒留躯壳,一时间魂魄离散,身有千斤重,双脚却软如棉花,只觉站立不稳。忽地后脑剧痛,李玉眼前一黑,昏厥倒地,身后叶信举着盆景站立,一头冷汗,双手发颤。龙峻心头一松,顿觉倦意上涌只想睡去,忙闭眼深吸口气,强自稳定心神。
叶信颤巍巍把盆景放下,俯下身解了李玉腰间系着的丝绦,将她双手反剪紧紧绑了起来,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气。见龙峻看着他,眼里有些好奇,叶信呲牙揉了揉捆人之时被勒痛的手指,笑道:“我看小于捆过人犯,好学得很,能砸晕人的部位,他也教过我。”
龙峻恍然一笑,看着叶信轻声催促:“快走!”
叶信支撑着站起,却并不急着往外跑,走到卧榻旁扶龙峻坐直,想了想,把盖在他腿间的貂裘披到龙峻背后。
龙峻茫然不解,皱眉轻声问:“你做什么?”
叶信不回答,拉着龙峻的手,转身放到肩头,弯腰下躬,咬牙死命背起他,摇摇晃晃往外就走。龙峻伏在叶信背上,听他气喘如牛,浑身抖颤像是随时要摔倒,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放我下来!”
“闭嘴!”叶信气喘吁吁吼回去,“你好重!”
龙峻叹了口气:“她不会对我怎样,你背着我,两个人都跑不了。”
叶信咬牙不答,仍是背紧他,跌跌撞撞出门,一步一滑走入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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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十八章 迷藏
风雪交加,叶信背着龙峻走得艰难。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时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只是书本而已,今天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背着人走这么远。适才龙峻的脸色神情委实骇人,他已眼见子同殒命,不想再看到另一个自己欣赏挂心的朋友,在面前遭遇不测。虽然龙峻或许活不过十天,但余下的几日,能安稳闲适度过,也是好的。
出来的时候,叶信先在院子里转了转,没有找到马匹车辆,心里想着到了外间总会雇到车马。却料不到,李玉这院子四周竟是一个废弃了的荒村,户户空置,家家无人,实不知那女人把房子安在这没有人烟的去处是因为什么。
大雪纷飞,四周白茫茫一片,叶信完全不辨东西,龙峻也只大致指点一下方向,两人俱都不知身处何方,该往何处去。半年前龙峻背他去东厂探望杨志和,半年后居然是自己背着龙峻逃命求生,叶信一路走一路想,顿生一种奇怪的荒谬感。
百无一用是书生,叶信现在打心里赞同这句话,自己平日所学,如今派不上半点用场,到头来还是要依靠蛮力。如果有于铮在,情况就大大不同,至少龙峻的安危可以保全。
背后龙峻一直在低低地闷咳,让他心急如焚,听方才话语,那个李玉似乎在刑求逼问,不知对龙峻做了什么手脚,也不知他伤到了哪里。期间有点点温热喷溅到叶信颈上,带着铁锈味,粘粘稠稠地顺着脖子流下来。叶信心头狂跳,想开口询问,却又怕说话会泄了气,到时候再没有力气背人,只能咬牙挣扎加快脚步,盼望早点遇到人烟。
也不知走了多久,叶信只觉背上的人象山一样重,压得脊梁骨都要断了,身上汗出如浆,脚下却被雪水浸湿,冰冷麻木没了感觉,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摇晃起来。好容易模模糊糊看到面前隐隐约约一座房子,咬牙拼力拖着脚紧赶慢赶,一跤跌进门里,趴在地上呼呼喘气。歇了一会儿,只觉背上那人没有动静,忙小心转身坐直,将龙峻扶起,却见他颜色雪白,嘴角有血迹,早已人事不知。
叶信一时手足无措,忽记起于铮教过的急救手法,曲拇指对着龙峻人中狠掐下去,龙峻眼皮一动,果然慢慢醒了,睁开眼对他笑笑,轻声说:“睡着了。”
叶信知他是为安自己的心,也不好说破,想要再背他进去些,却是手脚酸软,一点力气都没了,只好半拖半抱死命把龙峻挪到门边让他靠着,方才跌坐地上喘息擦汗。等叶信缓过神来抬头细看,只叫得一声苦,身处之地是一座破败多时的城隍庙,墙角倒卧一副枯骨,看跟前的破碗,大概生前是个乞丐,庙里人影不见,鬼反倒可能有一堆。
见叶信转头眼带担忧看着自己,喘了半天说不出话,龙峻知是想问自身状况,便淡然一笑回答:“李玉给我下了红酥手,是一种软骨散,等药效过去就能动了。”以前的红酥手药效只有几个时辰,改了配方之后,不知会持续多久。
说完打量叶信,低眼瞧见他双脚鞋裤都湿透,龙峻皱了皱眉,轻声道:“想法子生个火,不然你的脚就要废了。”
叶信听了有些傻眼,他自小家境殷实,成年后又仕途顺利,虽说为人不甚讲究,可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要他自己动手在野外生火,怕是比现学一套拳法还要困难。
龙峻看他发呆,担心他脚上寒气入骨,不由催促道:“我腰间的革囊里有火折子,你快去瞧瞧庙里有没有供桌。”
叶信往里一张:“供桌?早被人拆了!”
“布幔和围栏呢?”
“没了。”
“木窗呢?”
“也拆了。”
连着问了好几处,看来除了木门太重又或是其他的缘故,庙里能烧的东西全都被拆走了,龙峻抬眼看着厚实沉重的门板苦笑,只觉实在是难为这个书生。
忽想起身后叶信给他披着挡雪的貂裘,龙峻叹气道:“叶大人,你先脱了鞋子,把袜子和裤脚拧干,用这貂裘包着暖一暖罢。”
等叶信拉拉杂杂收拾停当,龙峻闭了眼低声问:“你怎么会落到李玉手上?”
“我也不知道。”叶信抱着裹了貂裘的双脚苦笑,“小于一直没回来,午间用饭的时候。听说有一家牙行着火,龙帮主的铺子就在隔壁,所以和黄大侠忙着赶去看,我有些犯困,就在榻上躺一躺,结果醒来就莫名其妙到那个院子里了。”
龙峻听罢微微皱眉,他虽早知七巧门有其厉害之处,却想不到会是这般无孔不入。
叶信身上的汗冷了,被雪风一吹,忍不住打颤,便向庙里挪了挪:“你呢?小于不是陪你去了镇江卫所吗?怎么也会被那个李玉拿了?”
龙峻眼也不睁,只轻叹:“我算漏了两件事。”
“你也会出错?”叶信瞪大眼,很是吃惊,“我一直以为你算无遗策的。”
“我不是诸葛孔明。”龙峻睁眼看他,“即便是武侯,也会有算错的时候。”
叶信仍是不解:“可是,那位李门主,不是,不是”
“你以为她是我的女人?”龙峻皱眉暗自烦恼,看来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火,居然这帮人个个都误会了。
叶信打了两个哈哈,眼带促狭斜睨龙峻:“听小于说,那天晚上,她摸到你房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来是有事求我,我曾抓过她九次,又放了九次。”龙峻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心里忽然很想打于铮一顿板子。
“这可比七擒孟获还要厉害了,也难怪你会放她,世上可没这么漂亮的孟获。”叶信有些恍然,但话语里又有一丝取笑怀疑,毕竟他不知根底,也未亲眼看见李玉对龙峻用刑的情形。
龙峻轻轻咳了咳:“漂亮的女人,往往心也狠。”
叶信听他咳嗽便觉揪心,忽想起李玉说的话,急忙挪到龙峻跟前细看:“我听她说对你用刑,可曾伤到哪里?”
“还好,她功夫不到家。”
“可是你刚才”
“淤血而已,吐了舒服。”
叶信暗自嘀咕,知道龙峻必定嘴硬强撑不会和他说实话,心想不知于铮何时才能找到这里,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实在担心龙峻的状况。
“她为何要抓你?难道也是为了千两黄金?或是在找那件东西?”
见龙峻不答,叶信也不好多问,低眼瞥见女儿犀照绣的荷包,还有常备的革囊仍挂在龙峻腰间,不由好奇:“怎么你腰上的东西还在?她没搜你身?”
龙峻淡然回答:“我们是老对手了,她知道我藏东西的习惯。”
叶信正想再问,忽听龙峻倒吸一口冷气,慌忙抬眼去看,见他人虽动弹不得,但还是止不住全身发抖,忙一把扶住,颤声问:“你怎样?!”
“缠绵!”龙峻急急说完,便把牙关咬紧,神情痛楚,该是缠绵剧毒又发作了。叶信见状不由慌了手脚,于铮不在身边,无